《昨日的邊城:1589-1950的馬邊》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時間:2017年5月
自古蜀地多巫祝之氣,饒仙道之風。在此古老文脈洗滌之下,蜀人好幻想長冥思的浪漫詩學傳統(tǒng)源遠而流長。故蜀國出大詩人,出天文學家,出夢想家,出美食家,均與此息息相關。民國時代的學者謝無量甚至從哲學宗教(儒釋道)、文學藝術諸方面,力證其“蜀有學先于中國”的略顯自戀的蜀學論斷。蜀地何其廣袤,蜀學何其淵深。在夢幻的外衣下面,還包裹著一顆經世致用、謹小慎微的心。表現在文學方面,最突出的例子即是,近年來蜀地出現了一批飽含深沉之思,浸透著學養(yǎng)與汗水的非虛構作品。僅就個人有限的閱讀而言,其中的姣姣者當數阿來的《瞻對》、蔣藍的《一個晚清提督的蹤跡史》和龔靜染新近推出的《昨日的邊城》。上述三書各領風騷各擅所長,為中國的非虛構寫作貢獻了難得的范本。蔣藍濃墨重彩為一個“二流歷史人物”晚清四川提督唐友耕立傳,從蛛絲馬跡中尋覓歷史的血腥煙云;阿來的《瞻對》,則是史筆詩心,為一個處于漢藏交匯之地的鐵疙瘩康巴部落寫下波瀾壯闊的傳奇;而龔靜染《昨日的邊城》,試圖打通一座漢彝雜居的小涼山邊城的歷史脈絡。
龔靜染是一個清醒的寫作者,對于非虛構寫作,他在本書中也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非虛構寫作逐漸被重視,實際上這不僅僅是時代語境的變化,也是對虛假表述的遺棄,當然它對寫作者的要求更高,最少需要完成兩個最基本的工作——對歷史事實的追尋和客觀真實的敘述。”作者認為《昨日的邊城》不是一本掌故式、民間傳說式或者文學創(chuàng)作式的書,也非學術專著。那么,這是一部什么樣的書呢?龔靜染甚為謙遜地說,本書呈現出“一種非虛構的特征”。
當下談論非虛構寫作者甚多,言人人殊。我個人認為,非虛構寫作并無一定范式,但是有兩條線索或路徑,卻是非虛構寫作者所繞不過去的。也可以說,它們是非虛構寫作者手中的兩大利器:一是田野考察,二是文獻整理和征引。離開了這兩者,非虛構寫作很難成立。這讓我想起王國維早在二十年代撰寫《流沙墜簡》時就曾提出的二重證據法:“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訓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所謂二重證據法,即將地下之考古成果與地上之歷史文獻相結合相印證,從而得到一個相對真實可信的歷史場景的研究方法。陳寅恪進一步發(fā)揮了二重證據法: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三曰取外來之觀念,以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后來,中國的人類學者黃現璠還在王國維的二重證據基礎之上,提出了三重證據法,即地下文物、地上文獻與口述史的有機結合。就當下的非虛構寫作所采用的方法來看,更多的是以田野考察中所獲得的大量耳聞目睹的“口述”資料,輔之以文獻的印證來達成非虛構寫作目的。對于地下文物及考古成果的運用與追溯,相對來說較為專業(yè),因此涉獵較少。
在我看來,《昨日的邊城》就是一部典型的非虛構作品,它不僅有著豐富的田野考察經驗(現場踏勘與走訪),而且對史料的遴選和采用也用盡了心思,下了一番苦功夫。這是個苦力活兒,也是非虛構寫作的基石。文獻鉤沉方面,則是另一種苦功夫,也更需要耐得住寂寞的功力。據作者自述,他曾將嘉慶版的《馬邊廳志略》、光緒版的《雷波廳志》和乾隆版的《屏山縣志》進行細致的對比,從而發(fā)現這三個互為鄰縣之地,在彝族家支關系上千絲萬縷,在歷史上共同經歷過的大事件,因撰史者的角度不同,記錄也有不少差異。作者發(fā)現了隱藏其間的微妙差異,并從這些差異的呈現中,展現了更大的認知空間。不僅在較大的歷史敘述中作者力求全景式地呈現,就是在很多細枝末節(jié)上,作者也給予了認真的關注。比如,本書提及北宋治平二年(1065)“把截將”王文揆跑到馬邊來,“據險立寨,侵耕夷人山壩,名賴因”。 把截將這個稱謂并不常見,什么是“把截將”?作者告訴我們:即在政府軍之外的土將,也就是一些民間武裝的頭領。他們私募家兵,駐扎在夷地,朝廷不給俸祿,但如果能夠立功,接受朝廷招安,就可以“遷轉及出官”。這在當時確實是個不錯的買賣,有一點梁山泊好漢的故事意味。說穿了,把截將的出現,就是朝廷利用民間力量制衡少數民族勢力的一種權利之計。就我所知,把截將一詞,在正史中首見于宋代蜀人眉州丹棱李燾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但最早記錄這種軍事制度的則是蜀地大詩人蘇軾。龔靜染引述了蘇軾《與李琮書》的記載,李琮時任梓州路轉運副使:“(蠻夷)出入山谷,耐辛苦瘴毒,見利則云合,敗則鳥獸散,此本蠻夷之所長,而中原之所無奈何也。今若召募諸夷及四州把截將私兵,使更出迭入,則蠻夷之所長,我反用之。”于此,可見作者在文獻方面下的功夫,絕非尋章摘句而已矣。
但是,并不是運用了二重或三重證據法,就可以形成一部非虛構作品。顯然不是的,即使是運用上述方法寫作的經典著作如王國維的《流沙墜簡》,或口述史研究名著英國學者拉斐爾·薩繆爾的《倫敦東區(qū)的下層社會》等,也不能稱之為非虛構作品,它們只是史學著作或人類學著作。這是因為非虛構寫作,無論多么忠誠于非虛構,它永遠是創(chuàng)造性的寫作活動,而非純學術的客觀的研究活動。非虛構寫作,是非虛構加上文學寫作,而不是非虛構加上學術研究。因此,我所理解的非虛構寫作,至少應該包括田野調查、文獻梳理和文學創(chuàng)作這三大內核。從這個角度去閱讀龔靜染的《昨日的邊城》,或許才能觸及作者的真心和才華。那些充滿了靈性的文字,充滿了個人情感的文字,充滿了人性關懷的文字,在別的史學著述中是看不見的:“這座古鎮(zhèn)(荍壩)雖然飽經滄桑,但清、民時期的民居層層疊疊、連綿起伏,保留了古香古色的風貌,在蒼翠的山巒中呈現出一道獨特的景觀。走在小鎮(zhèn)上,吊腳樓靜靜地訴說著悠遠時空的美學,光亮的石板路仿佛還倒映著過去的影子,若是小雨迷離之時,整個小鎮(zhèn)也有一點前世的惆悵。而一到趕場日,鎮(zhèn)上人頭攢動,彝族、苗族的絢爛服飾穿插其間,格外引人注目,充滿了異域風情。從附近山上背來的菌子、竹筍、木耳、茶葉等山貨一路擺開,新鮮而價廉,這是內地鄉(xiāng)鎮(zhèn)少有的。當然,在人群中還有那樸素而美麗的小阿依,她們的眼睛比山澗溪水還要清澈,仿佛藏著一個隱秘而古老的世界,這可能就是我們對這個邊地小鎮(zhèn)流連忘返的原因。”這樣一幅古風與異族風撲面而來的風俗畫,我們只能在非虛構寫作中見到。
這本書的名字頗為耐人尋味:昨日的邊城。
按照通常的理解,邊城即邊疆之城或邊遠之城。那么,什么是邊疆或邊遠呢?事實上,這個疑問也存在于作者的頭腦中:由于諸侯的征戰(zhàn)、王朝的更迭,中國歷史上的疆域變化是非常頻繁的。歷史學者顧頡剛在《中國邊疆學會宣言》指出:“邊疆者,一國領土之外緣地帶,在地理上與內地異其部位,而在國家主權及政治制度上皆與內地合為一體。”中國由于幅員遼闊,邊疆與內地之分野則在于:“平原林麓,舟車暢通者,謂之內地,驅橐駝于大漠,浮泭筏于險灘者,謂之邊疆;冠棠楚楚,列肆如林者,謂之內地,人煙稀絕,衣氈飲酪者,謂之邊疆”。事實上,如果這就是邊內之分,那么邊疆與內地的概念,是可以隨時移世易而不斷轉換的:昨天是邊疆邊城,今天或明天就可能是內地了。龔靜染顯然是認可這個推斷的,并且從馬邊的歷史變遷中,找到了有力的證據:萬歷十七年之前的邊城馬邊,在萬歷十七年以后,就具有了內地的色彩。美國歷史學者丹尼斯·塞諾曾認為:“在空間上能夠給中央歐亞所作的定義是否定性的。它是舊大陸的一部分,這一部分位于偉大的定居文明的邊界之外。這個定義暗示,這個邊疆是不穩(wěn)定的。”的確,邊疆的定義是不穩(wěn)定的,甚至是相對的。另一位邊疆史研究巨匠歐文·拉鐵摩爾在《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中,提出內陸亞洲與中原的二元互競理論,可以從另一個層面幫助我們理解龔靜染提出的問題:馬邊如何從邊疆變?yōu)閮鹊兀?/p>
歷史學家許倬云在《我者與他者》一書中認為:中國的歷史,不論是作為政治性的共同體,抑或文化性的綜合體,“中國”是不斷變化的系統(tǒng),不斷發(fā)展的秩序。這一個出現于東亞的“中國”,有其自己發(fā)展與舒卷的過程,也因此不斷有不同的“他者”界定其自身。對于中原或內地的“我者”而言,邊疆或邊城就是“他者”。但是,我者與他者也在不斷變化和融合之中,我中有他,他中有我。馬邊的歷史,也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昨日的邊城馬邊,它的邊遠或邊界隨著時間的流逝,交通的發(fā)達,文明的進步,正在迅速擴散、變淡甚至消失,變成一座無邊的邊城,一座可以窺見歲月秘密的無邊窗口?;蛘呷琮忟o染所言:“馬邊是西南邊疆史的一面鏡子”。
2017年夏天于貴陽孔學堂
版權及免責聲明:凡本網所屬版權作品,轉載時須獲得授權并注明來源“中國產業(yè)經濟信息網”,違者本網將保留追究其相關法律責任的權力。凡轉載文章,不代表本網觀點和立場。版權事宜請聯(lián)系:010-65363056。
延伸閱讀
版權所有:中國產業(yè)經濟信息網京ICP備11041399號-2京公網安備110105020035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