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看來,她所書寫的情節(jié)“要不就是正在發(fā)生,要不就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
所以重寫莎士比亞,阿特伍德筆鋒一轉(zhuǎn),把莎士比亞時代的“已經(jīng)發(fā)生”變成當下的“正在發(fā)生”,并且饒有趣味。
《女巫的子孫》由未讀·文藝家8月出版
作為莎士比亞晚年的最后一部完整作品,《暴風雨》講述了復(fù)仇與寬恕的主題:普洛斯彼羅曾是米蘭公爵,因為沉迷于魔法,被他的弟弟安東尼奧奪取爵位之后,他和女兒米蘭達被放逐漂泊到了無人居住的島嶼之上。在島上,他鉆研魔法,在精靈的幫助下制造海難幻象引仇人來島,復(fù)仇的機會就在眼前,普洛斯彼羅卻最終選擇了寬恕。
俄版《暴風雨》話劇被老藝術(shù)家坦言震撼全場
而阿特伍德?lián)酥貙懙摹杜椎淖訉O》里主角菲利克斯是一位著名戲劇導演,在接連遭受喪妻與喪女之痛后,他決定復(fù)排一部別開生面、天馬行空的《暴風雨》。然而工作上的左膀右臂兼摯友的背叛,讓菲利克斯被免職,他隱姓埋名遠走他鄉(xiāng),成為一所監(jiān)獄的戲劇教師,當他得知已經(jīng)成為達官顯貴的仇人要來視察時,他決定把復(fù)排《暴風雨》的計劃和他的復(fù)仇計劃一同啟動。
我們在之前曾經(jīng)談到,莎士比亞的傳奇劇并不是很多人的心頭好,那種悲喜劇的神轉(zhuǎn)折讓人覺得難以信服。特別是要讓現(xiàn)代人沉浸到這個傳奇劇當中,有幾個問題是繞不過去的:普洛斯彼羅的法術(shù)是從哪里來的?如何呈現(xiàn)?人們?yōu)槭裁匆槠章逅贡肆_并追隨他的復(fù)仇計劃——僅僅就是因為他被奪去了王位?
阿特伍德與四百年前的莎翁隔空喊話
沒有肯尼爵在另一部傳奇劇《冬天的故事》里一秒之內(nèi)填補劇情空白的表演功力,這個難題就擺在了阿特伍德面前。
在小說中,菲利克斯的人設(shè)是很討巧的,戲劇導演,一個舞臺的造夢者,變出什么魔法都不稀奇:
他的確有飛的雄心,那就是要創(chuàng)造出史上最奢華、最絢麗、最嘆為觀止、最富有創(chuàng)意、最有神圣感和神秘感的戲劇體驗,要把標準提升到月球的高度。要讓每一出戲都令觀眾終生難忘;要制造出讓大家齊刷刷屏住呼吸,然后齊刷刷舒一口氣的效果;要讓觀眾在演出結(jié)束、離開劇院時跌跌撞撞,像是酣飲美酒。
傳說中阿特伍德有女巫的血統(tǒng)
而登場之時作家就已經(jīng)交代的菲利克斯失去了妻子的痛苦經(jīng)歷,他因此給女兒命名米蘭達,與《暴風雨》里和老父相依為命流落孤島的幼女同名,不想在女兒三歲上,又被高燒奪走了性命。菲利克斯百轉(zhuǎn)千回的悲痛,上來就讓人同情無比:
拉薇妮婭、朱麗葉、考狄莉亞、佩蒂塔、瑪麗娜,都是死去的女兒,但她們中的一些還是被找回來了。為什么偏偏沒有他的米蘭達?
……
他該如何面對這樣的悲痛?那感覺仿佛地平線上一片沸騰的巨型烏云。不,那感覺像一場暴風雪。不,不對,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東西。他無法直面悲痛,只能把它想成別的什么,或至少將它幽禁起來。
2010年海倫·米倫主演的《暴風雨》,劇情的蹊蹺為人震驚
阿特伍德的處理非常成功,至少從這里開始,我就已經(jīng)被菲利克斯的命運所打動。在這種情況下,菲利克斯將自己投入到《暴風雨》的創(chuàng)作中,那種逃避、自救甚至到鬼迷心竅,都完全可以理解,就像阿特伍德形容的“就像泰姬陵—一座為死去的愛人建造的絢麗的陵墓,或是一個綴滿寶石、價值連城的匣子。匣子里頭裝著烈火化成的塵土。”在魔法中,他要讓自己的米蘭達重生。
當然,托尼的背叛也就因此顯得更令人咬牙切齒——這不僅是奪去了菲利克斯的名利,也毀滅了他虛無但唯一的希望。好在菲利克斯行尸走肉地活下來了,成為了監(jiān)獄的戲劇教師——這個地點的設(shè)定也非常值得玩味——不變的是他找到了機會排演《暴風雨》。他決定親自扮演普洛斯彼羅,由此實現(xiàn)人物身份的雙重嵌套。
《暴風雨》(俄)吉那第·史比倫
最終,已經(jīng)成為達官顯貴的仇人們來監(jiān)獄視察觀看的時候,菲利克斯上演了遲來的、但是精彩絕倫的《暴風雨》——仇人托尼和同伙成為了被縛的“安東尼奧”和“阿隆佐”,被脅迫著退出了政界,菲利克斯重返劇團;監(jiān)獄的服刑人員得到了莎士比亞的美育;甚至飾演米蘭達的女演員也找到了她的“腓迪南”。
看到如此圓滿的大結(jié)局,其實是有一點點覺得不那么阿特伍德的。比起時常還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懟特朗普的直男癌,這部作品并沒有那么犀利。比起此前作品中“重構(gòu)經(jīng)典”的序列,似乎也并沒有那么明顯地讓邊緣/女性發(fā)聲說話,表達她特有的人文關(guān)懷。
阿特伍德在美劇《使女的故事》里扇了女主角“一巴掌”,可謂過足了戲癮
在阿特伍德的反烏托邦小說《使女的故事》再度熱銷的時代,她卻選擇重建一個充滿寬恕的神奇島嶼。或許這真的是年近80歲的阿特伍德,與晚年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最后這部《暴風雨》時,共同感受到的心境和尋找的自我救贖。
不過,在《女巫的子孫》的結(jié)尾部分,監(jiān)獄結(jié)束演出之后的課堂思考里,阿特伍德很匠心獨運地融入《李爾王》的情節(jié),設(shè)想了和解之后和仇人們一同登船回國的菲利克斯和女兒很可能會再遭遇不行,給完美結(jié)局的《暴風雨》投下了陰影,也是絕對絕對不可錯過的。
霍加斯·莎士比亞改寫系列
為紀念莎翁逝世400周年,英國霍加斯出版社(企鵝蘭登集團旗下著名文學出版社,由弗吉尼亞·伍爾芙創(chuàng)建)聯(lián)手全球知名小說家,開啟“霍加斯·莎士比亞”經(jīng)典改寫計劃,以現(xiàn)代時空、全新觀點、小說形式,重新演繹莎翁劇作。加拿大著名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選擇了將《暴風雨》改寫為《女巫的子孫》。
(以下是內(nèi)文試讀:)
那個兩面三刀的狗雜種托尼——是菲利克斯自己犯的錯,或者說多半是他的錯。十二年來,他常常責怪自己。他給了托尼太多自由而不加看管,他未曾留意托尼總是喜歡扮得派頭十足。他沒想過這背后會有什么問題,但任何不聾不瞎腦子不傻的人都應(yīng)該能看出點端倪。更糟糕的是,他對這個心如蛇蝎、趨炎附勢、精于權(quán)術(shù)的馬屁精一直信任有加。那套好話在他這兒總能吃得開:區(qū)區(qū)瑣事,小的代勞;讓我替您辦吧;派我去就行啦。
他真是蠢到家了。
他唯一的借口是,他那段時間一直被悲痛攪得心煩意亂。他當時剛剛失去自己唯一的孩子,而且人是在糟心恐怖的狀況下沒的。他常想,要是他能這樣或者那樣,亦或是意識到什么,或許就不會……
不行,還是太痛苦。別再想這件事了,他一邊扣上襯衫扣子一邊對自己說:“把它遠遠拋開吧。假裝只是一場電影。”
可即便這件不堪回首的事情沒有發(fā)生,他十有八九還是難逃一劫。他當時已習慣于讓托尼打理演出的日常事務(wù),因為菲利克斯畢竟是當藝術(shù)指導的——托尼總愛這么提醒他。而菲利克斯那會兒正好如日中天,人們在劇評中也反復(fù)說這樣的話。所以,他理應(yīng)有點鴻鵠之志,奮飛橫絕之心。
他的確有飛的雄心,那就是要創(chuàng)造出史上最奢華、最絢麗、最嘆為觀止、最富有創(chuàng)意、最有神圣感和神秘感的戲劇體驗,要把標準提升到月球的高度。要讓每一出戲都令觀眾終生難忘;要制造出讓大家齊刷刷屏住呼吸,然后齊刷刷舒一口氣的效果;要讓觀眾在演出結(jié)束、離開劇院時跌跌撞撞,像是酣飲美酒;要讓梅克西維格戲劇節(jié)成為一個標桿,把其他所有二流、三流的戲劇節(jié)都比下去。
了不起的宏圖大志。
為了完成上述偉業(yè),菲利克斯組建了一支以他三寸不爛之舌能請來的最好的后援團。他雇的是最好的人,請的是最牛的神。或者說,那是他花錢請得起的最好的人。技術(shù)能手、燈光設(shè)計、音響技師,全經(jīng)他精心挑選。負責舞臺布景、服裝設(shè)計的人,全是他能想到的、能說動的拔萃之輩。他們必須代表頂尖水準,或比這更高的水準(如果還有可能的話)。
所以,他需要錢。
找錢是托尼的事。而且是件相對不太重要的事,因為錢只是達到目的的手段,而目的比手段高到不知哪里去了——這是他倆的共識。如果說菲利克斯是天上騰云駕霧的法師,那么托尼則是地上跑“錢”忙后的雜役和掘金者。鑒于他們各有所長,這樣的分工看上去還是合理的。就像托尼自己說的,他們該做各自擅長的事情才對。
白癡,菲利克斯自責道。他什么也不懂。至于他的如日中天,如日中天本身就預(yù)示著日薄西山。權(quán)力的巔峰,也就是除了下坡無路可走的地方。
托尼一貫熱衷于將菲利克斯從他痛恨的例行公事中解脫出來,例如出席雞尾酒會,巴結(jié)他們藝術(shù)事業(yè)的金主,和理事會成員把酒言歡,推動各級政府機關(guān)給予照顧,還有起草那些打動人心的報告。沒有這些絲竹亂耳——這是托尼的原話——菲利克斯便可以把精力投入到真正重要的事情中去,比如他充滿真知灼見的腳本說明、大膽前衛(wèi)的燈光設(shè)計,以及如何把握時機、恰到好處地在舞臺上灑下亮晶晶的五彩紙屑(在使用彩屑方面,他簡直是個天才)。
當然還有他的導演事業(yè)。菲利克斯每個演出季都會奉上由他本人執(zhí)導的一到兩部戲。興之所至時,他甚至會親自出演劇中的核心人物。從凱撒到麥克白,從李爾王到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這些都是他得意的角色!每一部戲都是他的得意之作!
得意的還有評論家們,盡管戲迷甚至贊助人會時不時嘟囔兩句。他們抱怨《泰特斯》里那個恣意淌血、幾乎全裸的拉薇妮婭實在是過于鮮活了,但菲利克斯卻認為這完全符合原作。他們不明白:《伯里克利斯》的舞臺上為什么沒有逐浪的船兒和異域風情,卻搞了一堆太空飛船和外星人?還有,為何要用一只伏地作祈禱狀的螳螂的頭來代表月神阿爾忒彌斯?就算這樣,菲利克斯還是在理事會上為自己辯解道:“如果你們用心好好想一想,這些是完全合理的。”至于《冬天的故事》里的赫美溫妮在復(fù)活時變成了一只吸血鬼,這個是真的被噓了。菲利克斯卻很開心:“效果簡直太好啦!誰這么干過?哪里有倒彩,哪里就有新生!”
這些大膽出格的做法、天馬行空的幻想、得意揚揚的杰作,都是早前那個菲利克斯的創(chuàng)造。正可謂情之所至、興之所托。可就在托尼背叛他之前,事情起了變化。這些澎湃的激情黯淡了下去,而且來得那樣突然。咆哮,咆哮,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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