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常常感到自己在搖籃時代就開始讀亨利·詹姆斯了,令人尷尬的事實是,我其實比較晚才接觸到他的作品。上世紀(jì)70年代中期,我第一次閱讀《一位女士的畫像》(ThePortraitofaLady)。即便它不是亨利·詹姆斯所有小說中最優(yōu)秀的一本,但像許多讀者認(rèn)為的那樣,這本書也代表了他中年時期的一個偉大成就。自此之后,我為大師的魅力所傾倒,無比傾慕。
第一次同《一位女士的畫像》邂逅是在佛羅倫薩,當(dāng)時我同妻兒一起住在一家古怪的小旅館里,那家旅館由一對面色蒼白卻很和善的孿生兄弟經(jīng)營,就在斯卡拉大街。
對我來說,這似乎是一個美麗的巧合。如此多書中的場景都發(fā)生在佛羅倫薩。但更大的巧合是,我當(dāng)時并沒有意識到,我們所居住的旅館離一百年前詹姆斯寫作的地方只有幾條街,詹姆斯就在那里創(chuàng)作他的小說。他的房間俯視亞諾河(theArno),與其說這是一條河,不如說它是緩慢移動的泥石流。河水十分滯重,沖積物帶有泥灰?guī)r的色彩,質(zhì)地就像牛頭牌芥末醬一樣。
如果當(dāng)時知道的話,我就會明白事實上我距離詹姆斯居住的地方還要更近些。他曾住在斯卡拉大街的尾端,也就是新圣母大殿廣場,那是在寫小說《一位女士的畫像》晚些時候的事情。
因此,在我看來,全書籠罩著托斯卡納特有的茶色陽光。盡管小說的開篇是將背景放在英國鄉(xiāng)村,后面整個第二部分關(guān)于伊莎貝爾·阿切爾生活與受苦的故事幾乎都發(fā)生在羅馬。
《一位女士的畫像》
[美]亨利·詹姆斯著項星耀譯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年11月
我說過我比較晚才接觸到詹姆斯,但事實上在60年代早期我就已經(jīng)讀過《螺絲在擰緊》(TheTurnoftheScrew)了,那是在看過由杰克·克萊頓(JakeClayton)根據(jù)這部中篇小說改編的電影《無罪之人》(TheInnocents)之后的事情。電影劇本由杜魯門·卡波蒂和約翰·莫蒂默(JohnMortimer)這一對奇怪的組合共同完成,在改編上很有技巧。電影的拍攝也非常出色,考慮到克萊頓自身就享有電影攝影師的名譽(yù),這也就不是一件令人震驚的事情了。
我必須承認(rèn)那時我并沒有因《螺絲在擰緊》這本書而感到特別震撼,我覺得它的布局不是很精巧,書本身也沒有電影那么有感染力,甚至談不上驚悚。
使我驚訝的是,作為詹姆斯最好的短篇,《螺絲在擰緊》對當(dāng)時的我來說顯得干澀而又矯揉造作,散文般的行文密密麻麻,令人透不過氣來。這本書出版于1898年,我相信它標(biāo)志著詹姆斯中年時期作品的一個過渡。在這之后,他的作品,包 括《一位女士的畫像》,以及堪稱大師之作的三部曲——《使節(jié)》(TheAmbassadors)、《鴿翼》(TheWingsoftheDove)和《金碗》(TheGoldenBowl),在語言上都或多或少要直白一些。這三部作品中,詹姆斯本人最喜歡的是《大使》。
眩暈感
任何讀過、或者是試著去讀晚期詹姆斯的人都會明白那種感覺,它讓人一瞬間頭暈?zāi)垦!⒀刍潄y,這是詹姆斯在20世紀(jì)第一個十年里發(fā)展出來的散文體風(fēng)格帶給人的感覺。這種風(fēng)格目的就是要在迷宮般錯綜復(fù)雜的句子中,用一種強(qiáng)烈、狂熱而微妙的情感去捕捉自覺生活的真諦。
詹姆斯·喬伊斯一直都認(rèn)為人類并非真的在以意識流的方式思考,可他用意識流寫出了偉大而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作品——《尤利西斯》。意識流這個概念原本是由亨利的兄弟威廉·詹姆斯(WilliamJames)構(gòu)想出來的,他是一名哲學(xué)家,也是一名心理學(xué)家。
亨利·詹姆斯的現(xiàn)代主義技巧完全不同于喬伊斯,但我相信,在通向極端這條路上,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聲稱任何一個人會像詹姆斯晚期作品中的人物那樣,在清醒的時候,花費(fèi)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記錄他(她)的思考?xì)v程和種種印象,這種說法有些過頭了。詹姆斯在晚期作品中使用的那種散文行文固然精彩,但有些時候也十分晦澀,讀來令人疲倦。
盡管如此,以《金碗》為例,無論小說晦澀到了什么程度,那些沉浸其中無所畏懼的讀者依然會意識到自己正經(jīng)歷著一段與意識本身十分類似的經(jīng)歷。
在閱讀中,會有那樣一些時刻。思維摸索不前、迷迷糊糊;或被分散、湎于幻想;時而猜測,并從猜測中獲得滿足,旋即滿足離去復(fù)又歸來;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又懷疑并沒有真正弄清楚。而伴隨這種心情的,是間或出現(xiàn)的一剎那的清明,是突然大霧消散、置身光亮之中的一次啟示,是充滿喜悅的確信。
我們意識到,這正是如何在持有對蕪雜、平凡生活感知力的同時,又能夠游走其外的一種狀態(tài)。
“藝術(shù)創(chuàng)造生活,”在一封寫給赫伯特·喬治·威爾斯(HGWells)的信中,詹姆斯說下了這句名言,而威爾斯是一位堅持不懈地相信常識的完美典范。宣稱“藝術(shù)創(chuàng)造生活”,這個論斷似乎有些夸張,但如果我們明白這句話的真實含義,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在詹姆斯看來,每個人的一生都在跌跌撞撞中前行,這個過程是不連貫的,是藝術(shù)為我們支離破碎的人生塑造了外形,它構(gòu)成了我們在這個世界中的生存狀態(tài)。我們不記得生辰,也不知道死期,我們所有的不過是處在生與死這兩個極端中一團(tuán)亂糟糟的東西,它是永恒的不存在。
約翰·班維爾,圖片來源:DavidLevenson/GettyImages
與之相反,即便是看起來最具破壞性的藝術(shù)作品,都是一個珠光圓潤的整體。它是一只金色的碗,雖然沒有詹姆斯小說中的斷裂敘事,卻也令人驚異地閃發(fā)出光芒,它看起來、摸起來、聽起來、嘗起來都像是生活本身。
秘密是風(fēng)格
這燦爛而又神奇的技巧秘訣在于風(fēng)格。詹姆斯曾寫道:“在文學(xué)中,我們是在一個神圣的世界中行走,除了風(fēng)格,我們一無所知,風(fēng)格也拯救一切。”
人們在真實生活中不會像詹姆斯筆下的人物那樣說話,這是我們應(yīng)該感激的地方。但當(dāng)我們閱讀他筆下的對話時,我們覺得自己是在偷聽、窺視那些活生生的、處于思考中的人物的生活。
詹姆斯筆下的人物一刻也不會去考慮過一種未經(jīng)思量的生活,他們就像他們的創(chuàng)作者一樣,觀察一切,掌控一切,即使是在他們最為迷惑的日子也不例外。他們永遠(yuǎn)是有意識的,在有意識的時候,他們也意識到了這種意識。
詹姆斯改變了小說的形式,或者至少是為小說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可能性。如果讓我指出在小說的哪一處詹姆斯做出了這種改變,我會說是在《一位女士的畫像》的第27章。這一章在詹姆斯自己看來,“也明顯是全書中最妙的一處”。這天晚上,伊莎貝爾·阿切爾同丈夫吉爾伯特·奧斯蒙德(GilbertOsmond)一同住在羅馬的一家宮殿里,伊莎貝爾一個人坐在火爐邊,沉思她是如何在他人的默許和縱容之下毀了自己的生活。
在這里,在這一章中,它引導(dǎo)伊莎貝爾意識流的方式,就是“心理小說”誕生的開始。
同時誕生的還有小說作為一種藝術(shù)形式。小說原本會、也確實是在按照以往的方式發(fā)展,諸如規(guī)勸小說、政治小說、喜劇小說和冒險小說,針對冒險小說這一類,詹姆斯對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RobertLouisStevenson)懷有最高的敬意。在《一位女士的畫像》之前,小說只是簡單地作為娛樂、消遣和單純的樂趣出現(xiàn)。但是在這之后,小說就不再僅僅只是小說了,它不再是關(guān)于事物的什么東西,而是像貝克特評價《芬尼根守靈夜》所說的,它就是事物本身。
當(dāng)詹姆斯將《一位女士的畫像》匆匆結(jié)尾時,我如何能不去接受大師的邀請呢?我如何能不去追隨伊莎貝爾·阿切爾所留下的財富呢?她是文學(xué)史上創(chuàng)造出來的偉大形象之一,她是藝術(shù)領(lǐng)域杰出的自覺人物之一,不管她有怎樣的缺點(diǎn),她都是一個真正的女主人公。
當(dāng)法國人想要向偉大致敬時,他們會說“chapeau!”這個詞(中譯:太棒了?。6凇段?,奧斯蒙德夫人》中,根據(jù)愛爾蘭地方習(xí)俗,請摘下我的帽子獻(xiàn)給亨利·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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