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朝陽門街道27號院一處清靜優(yōu)雅的四合院內(nèi),一身紫色夏裝的嚴歌苓妝容精致、坐姿挺拔,為新作《芳華》接受了記者采訪。
每年保持出一本書的節(jié)奏,面對圍觀者的驚嘆,她很淡然。“我不寫怎么辦呢?我讀書的時間也留出來了,做飯的時間也留出來了,我精力大概太旺盛了吧。”
以前她的故事里總在寫別人,這一次,她“觸摸”自己。
小說原本叫《你觸摸了我》,嚴歌苓的朋友將小說推薦給了導(dǎo)演馮小剛,結(jié)果看完后,馬上拍板,決定改編成電影。他建議重起名字,嚴歌苓想了幾個名字:《好兒好女》《青春作伴》《芳華》,最后用了《芳華》。
從軍經(jīng)歷伴隨了嚴歌苓整個的青春年華,她在軍隊待了13年,從1971年12歲入伍一直到25歲,整整跳了8年舞,最后卻發(fā)現(xiàn)“我喜歡舞蹈,舞蹈卻不喜歡我”,棄舞執(zhí)筆,才有了今天的小說家。
細數(shù)她的作品《一個女兵的悄悄話》《雌性的草地》《白麻雀》《愛犬顆勒》《一個女人的史詩》等等,都取材于軍旅,“寫部隊文工團我一直沒有停過,那段生活對我太重要了,它左右我一生的走向。”
《芳華》有濃厚的個人自傳色彩,她講述上世紀七十年代,一些有文藝才能的少年男女從大江南北挑選出來,進入部隊文工團,擔負軍隊文藝宣傳的特殊使命。嚴歌苓化身為書中的女兵蕭穗子,以她的視角記述、回憶、想像。
“這是我最誠實的一本書,有很多我對那個時代的自責、反思。”采訪中,嚴歌苓強調(diào)了好幾次。
文藝女兵嚴歌苓
關(guān)于青春——
“我們是信奉平凡即是偉大的一代人”
腿不是抬到最高的時候,攝影干事抓拍了這張照片。嚴歌苓穿軍裝跳舞的照片沒留下幾張,那時有嚴格的紀律,除了正式演出,不能隨便穿演出服裝照相。能看出來,當時的嚴歌苓二八年華,臉上還帶著嬰兒肥。
“寫這個故事所有的細節(jié)不用去想象、不用去創(chuàng)造,全是真實的,我寫這座樓,就回憶這里的地形地貌,哪里是排練廳,哪里是練功房,腦子里馬上還原當時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嚴歌苓稱《芳華》是一次非常自然的寫作。
嚴歌苓是出了名的勤奮刻苦,這種品格她自認為是來自母親的影響。寫《小姨多鶴》,她專門跑到日本住進長野一個村子,了解日本人的生活習慣、思維方式。寫《媽閣是座城》,為了刻畫賭徒的心理,跑到澳門賭場擲金“體驗”。寫《陸犯焉識》時,又特地去青海勞改農(nóng)場采訪……但這一次沒有,《芳華》的文字好像就生長在記憶的原地,等著嚴歌苓撿拾、組合。
《芳華》塑造了一組文藝兵群像。在充滿理想和激情的文工團,一群正值芳華的青春少年,經(jīng)歷著成長中的愛情萌芽。質(zhì)樸善良的“好人”劉峰、因不良習氣被集體歧視的何小曼以及林丁丁、郝淑文、蕭穗子等情感的纏繞、交集,大相徑庭又出人意料的人生歸宿。小說用四十余年的跨度,展開他們命運的流轉(zhuǎn)變遷,有著對一段歷史、一群人以及潮流更替、境遇變遷的復(fù)雜感懷。
“我們是信奉平凡即是偉大的一代人。”嚴歌苓在書中寫道。她將“平凡即偉大”的極致傾注到小說中的“好人”劉峰身上,他超乎常人的心靈手巧、超越自我本能的善良和利他心,他以“模范標兵”的姿態(tài)在被需要中活得心滿意足,卻因一次“觸摸事件”遭遇人生巨大轉(zhuǎn)折。
這是嚴歌苓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直接地傾情贊美男主人公的一部作品,她自述也是代表自己以及同代人對當年的愚昧、淺薄深深的懺悔。這種自責緣于“那樣一個英雄,我們曾經(jīng)給了他很多的褒獎和贊美,但卻沒有一個人把他當真正的活人去愛他。你做好人在女性眼里是沒有用的,你把他推到榮譽的高端,一切都是空的。”
“青春就是充滿的一段生命,每個錯誤最后都會來塑造你將來的人生。”嚴歌苓說。
關(guān)于愛情——
“沒有情書的年代,我對愛情的想像力非常蒼白”
快節(jié)奏掌控著現(xiàn)代人的生活,一切是速成的,一切也會速朽?!斗既A》里那些緩慢、克制的愛情,那些耐著性子等待一個人成長、等待一次告白顯得如此遙遠而奢侈。
嚴歌苓感慨,現(xiàn)在一切都太快了,太曇花一現(xiàn),出現(xiàn)的很快,成熟的很快,盛開的很快,怒放的很快,最后凋謝也會很快。來不及品味,一天就匆匆過去了。“所以你讀木心的詩,從前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在這個沒有情書的年代,我對愛情的想象力非常蒼白。”談起愛情觀,嚴歌苓仍透著傳統(tǒng)和浪漫。她覺得理想的戀愛是要會寫情書,兩個人要用心去表達,“情書都不會寫,這是不是很大的遺憾?愛情的各種段落,你缺了很詩意的段落,那不很慘嗎?”
在嚴歌苓看來,每張紙上寫下的情書都是實實在在的,相當于白紙黑字的一種結(jié)盟,這是有意義的,就是在潛意識里一次一次確認這個愛情。這樣的一種心理上的享受或者折磨沒有經(jīng)歷的話,她不知道這個愛情怎么談。
情書在嚴歌苓的小說中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上一部最接近她個人成長經(jīng)歷的小說《灰舞鞋》中,主人公小穗子因為在特殊年代160多封情書被曝光遭遇青春傷痛,這與《芳華》中的蕭穗子遙相呼應(yīng)。
嚴歌苓回憶起第一次談戀愛,戀人是畫家,他每次都畫,收到的每一封情書都不一樣,但是在部隊里,管理很嚴格,能收到情書,“那簡直就是你特別私密的一個盛大節(jié)日,現(xiàn)在這種可能都沒有了,這種活動沒有了,是不是愛情從生到滅的過程也就短了?不知道。”
和先生1992年結(jié)婚之前,嚴歌苓還經(jīng)常與他寫情書,拿英文寫。有一次在臥龍熊貓觀察區(qū),她發(fā)現(xiàn)當?shù)丶t樺樹的樹皮很漂亮,就在上面寫字然后寄走。“寫情書你對紙張的選擇,你對信封的選擇,你會寄上一張照片,那是一種非常值得去體驗的愛。”
反觀當下,紙上情緣已經(jīng)被郵件、手機短信、微博、微信等替代,人們的距離也許更近,但似乎也更遠了。對電子類的交流方式,嚴歌苓保持著質(zhì)疑態(tài)度,會用但不上癮。享受在場的感覺,享受面對面的交流,她認為是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尊重。
“愛不止是肢體,用手機發(fā)短信寫情書,那是沒有質(zhì)感的東西,不高興全刪掉了,或者手機丟了都有可能。你真正一筆一劃在上面,實實在在的宣言,每次都是山盟海誓,這比現(xiàn)代的手機要好。”但嚴歌苓說并不恨這個時代,也不覺得不可愛,只是可能缺失了一種詩意。
關(guān)于創(chuàng)作——
“你的眼睛要看得見所寫的東西”
嚴歌苓是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最多的作家。她與當代著名導(dǎo)演幾乎都有合作,包括李安、陳凱歌、張藝謀、李少紅等。
馮小剛也是年輕的時候入伍,并且同樣進入了部隊文工團。《芳華》與馮小剛記憶中的“青春”緊緊相連,他約請嚴歌苓親自改編《芳華》的電影劇本,共修改了三稿。嚴歌苓透露,一共寫了190場戲,多寫了80多場。“小剛導(dǎo)演比較尊重我的獨立思考,就是按照我的思路來寫,他也比較好伺候。”
前段時間,電影《芳華》的初剪已經(jīng)完成,嚴歌苓被邀請?zhí)崆翱雌?,觀影過程中,嚴歌苓幾度掉淚,她說,看這個電影好像在看別人的故事,被深深地打動。
讀過嚴歌苓作品的人差不多會有同樣的感受:文字的畫面感強。很多場面像是電影鏡頭在運動,這是她的作品備受影視改編青睞的原因之一,《芳華》的開篇尤是如此。她認為,小說家應(yīng)該能夠把視覺等感官感覺放在文字里,讓它更加有機,更加有活力,更鮮活一些,“你的眼睛要看得見所寫的東西,我對自己有這種要求。”
身兼小說家和編劇,嚴歌苓并不認為這兩種身份有高低之分,雖然現(xiàn)實中電影編劇的位置始終沒有被看的很高。“但是電影劇本如果寫的好,讀起來一樣非常有文學享受。有些電影劇本就像非常嚴肅的小說,里面的性格、對話,寫的簡直妙極了。”
嚴歌苓說,一個創(chuàng)作者最大的幸事就是運氣,你筆下的人物忽然反過來驚喜到你。“我沒有設(shè)計,他怎么會這樣說呢——其實你當中埋了許許多多的邏輯在里面,到這時候他一定這么說的——他說完以后,這句話或者一個行為反過來讓我大吃一驚,這就是你寫到最棒的地步了。”(王志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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