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是“民藝”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一個時刻，幾乎全世界的人都在同時對抗未知的疫病，在一部分人乞問“這個世界究竟怎么了”的時候，更多人開始思考我們應該怎么辦。面對近年來愈演愈烈的全球性生態(tài)危機，或許最好的藥方是“民藝”——未來不僅是屬于信息文明的時代，更是屬于生態(tài)文明的時代，也是屬于生態(tài)“民藝”、生態(tài)造物的時代。 

　　究竟什么是“民藝”？為什么是“民藝”呢？ 

　　按字面訓詁，“民”可以解釋為“民間”“民眾”“平民”“人民”，“藝”可以解釋為“藝術”“技藝”“手藝”“工藝”?！懊袼嚒钡膬群c這些約定俗成的名詞相近，卻不能直接畫等號?！懊袼嚒笨梢岳斫鉃椤懊耖g藝術”“民俗藝術”“民間美術”“民間工藝”“民間文藝”“民間技藝”“民間手藝”“民眾藝術”等，但又不是這些詞的縮寫，而是在某種意義上融合了它們的內涵?？梢姟懊袼嚒笔且婚T跨多學科的科學，它的內涵與外延是建立在多學科的研究之上的?！懊袼嚒辈粌H僅是靜止的藝術現(xiàn)象，還表現(xiàn)為一種符號和文化載體，同時又具有生活過程的意義，是生活整體的一部分。這其中有三個核心觀點：“民藝”永遠是活態(tài)的；“民藝”是人類的文化載體；“民藝”立體記錄人的生活，人離不開“民藝”。 

　　不妨將目光回溯到世界的“原點”。盤古“改造”自己化作天地混沌初開后的風雨雷電、日月星辰、山河湖海、流轉四季；女媧造人造物、煉石補天、創(chuàng)世化育、物我一體，這雖非信史，卻可視作人世間生態(tài)初現(xiàn)、造物之源的背景和濫觴。直到今天，造物，尤其是“民藝”造物，甚至只有“民藝”造物，依舊堅持在打造、維護人類自身的同時，倡導可持續(xù)的生活方式和宇宙觀，兼顧世間萬物所共有的生態(tài)。 

　　在此基礎之上，相比“學院派”的純藝術和其他藝術形式，“民藝”承載的信息，絕不僅僅是常人印象中的花花草草、飛禽走獸、時令節(jié)慶、婚喪嫁娶、生老病死，其中蘊藏著許多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不立文字”時代的文明密碼和符號。對中國人來說，“民藝”就像一部神秘的“天書”：無論是原始的圖騰紋樣、神秘的洛書河圖、奧妙的易經之術，還是道家的蒼茫大道，儒家的中庸之學等，都被這本“天書”以最兼容的方式記錄、吸收、沉淀、傳播，其中最珍貴的，就是人與生態(tài)，也就是人與天地自然的關系。所以說，“民藝”早已突破一般意義上的審美范疇，它是全息的、生動的、立體的、廣博的。雖然經過時間的滌蕩，許多承載人類文明的視覺符號和工藝方法、口令、行為等已經失傳，但今人通過對這些符號的解讀、研究和傳承，實現(xiàn)與祖先、自然、宇宙對話的可能，從而找回真實的自己，找到在當下生態(tài)中合宜的位置。 

　　從文化共生的東方近鄰到發(fā)達的西方國家，抑或是相對原生態(tài)的非洲諸國，盡管政治、經濟、文化背景不同，但在保護“民藝”方面，可謂出奇地一致。毋庸置疑，人們看中的不僅是“民藝”的社會價值和經濟價值，還是其在涵養(yǎng)生態(tài)方面的不可替代和對生態(tài)原貌的最大程度保留。 

　　在日本，以“現(xiàn)代‘民藝’之父”柳宗悅先生為代表的一代“民藝”研究者，真正將“民藝”在日本乃至世界發(fā)揚光大。“民藝”對于彰顯國家形象，涵養(yǎng)民族文化、自然生態(tài)和傳統(tǒng)信仰，強化國民意識、社會責任，確立族群歸屬感等方面，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追溯歷史，現(xiàn)代設計啟蒙運動在亞洲以日本的“‘民藝’運動”著稱。在“二戰(zhàn)”前的“‘民藝’運動”中，柳宗悅先生提倡“存在于日常民用之中的，能直觀感受到的簡素、健康的美”，這使得“民藝”的審美理念深入人心?！懊袼嚒弊髌分刑赜械淖匀恢?，最能反映人類的生存活力，在流于虛偽、缺乏真愛的今天，這些真正撫慰人類心靈的“民藝”造物，最令人感動。 

　　再看美國。雖然作為一個移民國家，美國的歷史很短，但學界一直致力于研究如何使“民藝”在現(xiàn)代社會中繼續(xù)發(fā)揮作用。研究美國及美洲大陸的“民藝”，可以在全球各民族的文化中找到對應，它們共同凝結成這塊神秘大陸的“民藝”精華。包括美國在內的美洲現(xiàn)代“民藝”中蘊含著一種意識：“對當下自然生態(tài)每況愈下的焦慮，對以往原生態(tài)自然的強烈懷舊與留戀。” 

　　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的“民藝”生態(tài)，在移民與土著民族的戰(zhàn)爭結束后被“搶救性保護”；假使沒有原住民的“民藝”生態(tài)，美洲將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美洲。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國南方再普通不過的竹籃，成為最早的中國傳統(tǒng)“民藝”生態(tài)的樣本。美國漢學家貝特霍爾德·勞費爾深愛中國的風土人情，二十世紀初曾多次來華考察，1925年，他編著了《中國籃子》一書，在當時被歸入“設計人類學”的范疇。美國學界在本土甚至是世界范圍內對“民藝”的重視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古人類化石，來自非洲的埃塞俄比亞，她被命名為“露西”。露西是我們共同的“祖母”，她證明了偉大的人類是從非洲大陸走出來的。正因為非洲是人類文明的搖籃，也是生態(tài)文明的搖籃，非洲“民藝”中留存的不僅是非洲的文明密碼，更是關乎全人類的生態(tài)密碼。有句話是這樣來描述非洲“民藝”的：“始于雙手，終于生活?！逼鋵嵾@句話適用于所有地區(qū)的“民藝”，只不過確乎從非洲“民藝”那里，得到最充分的體現(xiàn)。人只有進入“民藝”，才算真正進入生活；只有了解民藝與生態(tài)的關系，才會恍然頓悟——其實我們是生態(tài)的孩子，我們需要像愛自己的母親一樣愛她。 

　　在近代工業(yè)革命早期，新科技在世界范圍內方興未艾和漸次推演的時間，恰與康乾盛世重合?？晒糯袊鴮ν鈦砑夹g一直持極為審慎的態(tài)度，甚至一度給它貼上奇技淫巧、擾民心智的標簽；但是對本土自發(fā)產生的有關“技”的層面的定性和態(tài)度，尤其是定位在“民藝”層面的“技”，和對外來技術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因為本土生態(tài)“民藝”當中的“技”與生老病死、人倫綱常乃至宗教禮儀密不可分。盡管歷朝歷代各個領域的“民藝”家大都傾向于不立文字、隱姓埋名，但是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前人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民藝”文本：從《考工記》到《天工開物》再到《髹飾錄》，甚至是《史記》的《貨殖列傳》篇，雖然主題是記載“貨殖”（經貿商業(yè)），但對列國“民藝”（手工業(yè)）也多有涉及，這些歷經幾百年乃至幾千年傳承的不朽文本，除了撰述集成的有關“民藝”的細節(jié)異常珍貴，蘊含其中的“民藝”生態(tài)觀更是無價。《考工記》所言最具代表性：“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笨梢娭袊吮械娜伺c自然溝通融合的生態(tài)觀，從一開始就深植在傳統(tǒng)“民藝”的“天”“地”“材”與人的和諧統(tǒng)一的造物觀中。所以說在生態(tài)文明的范疇內，“民藝”作為塑造者與書寫者，一直在場。 

　　傳說試圖追上太陽的夸父用過的手杖，最終開枝散葉，化作一片桃林；這片桃林不是故事的結束，而是人與天地自然握手言和的開始，將它作為人與生態(tài)共生關系的象征最為恰當?！懊袼嚒北闶悄瞧伊帧吧鷳B(tài)共生”條件下孕育出的果子，或者說是關于生存經驗下的成果。但它不僅僅是一個祖先傳給我們的“金飯碗”，更是我們和自己、和他人、和周遭、和宇宙，和過去、和現(xiàn)在、和明天維護血脈親情、產生友好關聯(lián)的唯一“蟲洞”意義上的渠道。如果說在當下的中國，有什么可以讓人在信息化革命浪潮不斷迭代時從容面對時空撕裂、生態(tài)危機、文化斷層帶來的沖擊，唯有“民藝”的溫情療愈才可以讓我們記得來時路，才能把生態(tài)之根留住。 

　　所以說，當一個人接觸了“民藝”，愛上了“民藝”，他就會懂得何為造物、為何造物，就會自發(fā)成為生態(tài)文明的守護者與生態(tài)建設的參與者，而當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地球生態(tài)將不再受傷，我們共同的母親將不再流淚。(黃 笳  延 豐)

　　轉自：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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