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放白鹿青崖間


來源:光明網(wǎng)   作者:盧文麗    時間:2017-08-25





  我的父母親都是浙江東陽江北上盧人,六歲前,我一直被寄養(yǎng)在上盧外婆家。

  我們住的廿四間老屋,是一座清代老宅,四方的天井栽著橘樹,出后門,穿過一條叫桂花巷的卵石弄,有一扇高大的臺門,邁過臺門,向左拐個彎,就可以望到一條叫作錦溪的美麗河流。

  那時,我與表哥表姐這些寄養(yǎng)在外公外婆家的孩子,就像田野里亂飛的麻雀,終日在雨水和陽光充沛的鄉(xiāng)間玩耍。每當黃昏來臨,系著藍布圍裙的外婆就立在臺門口,長一聲短一聲地吆喝我們的乳名,我們才拖著泥濘依依不舍地從溪灘返巢。

  我懷戀夏日傍晚,外婆用井水潑濕地面,從屋里搬出長凳和竹榻,我們幾個小淘氣爭食完玉米糊,四腳朝天躺在竹榻上乘風涼,一身青衣的外婆一邊搖著麥稈扇,一邊給我們講故事。外婆能講很多故事,紅樓西游、民間傳說、妖魔鬼怪,特別是一些戲文,林妹妹和寶哥哥啊,梁山伯和祝英臺啊,薛丁山和樊梨花啊,她都講得來,無數(shù)個流螢閃爍的鄉(xiāng)村之夜,我枕著外婆流水一般的絮叨,在漫天星光中進入夢鄉(xiāng)。

  高中時,父母把我送回上盧中學借讀。每個周末,我都會坐公共汽車從六石鎮(zhèn)返回上盧村,享受外婆外公的關愛,周日下午,再帶著外婆為我做的香噴噴的霉干菜蒸肉返校。每次,外婆必送我到車站,我們牽著手,走到鄉(xiāng)村公路上,我坐上車,看到外婆沖我揮著手,她的身影在我的視線中越來越小,直到消失。記得有一次,因為錯過去學校的車,七十多歲的外婆用扁擔挑著我的行李,走了十幾里地,一直把我送到寢室。外婆不識字,卻教會我許多來自鄉(xiāng)間的道理,某種意義上,她對我的影響遠甚于我后來所受到的教育。一個童年有過鄉(xiāng)村生活的寫作者是幸運的。

  從16歲開始,我寫詩,也寫散文,故鄉(xiāng)一直流淌在我的筆下,故鄉(xiāng)的山川草木、蕓蕓眾生,成為我創(chuàng)作的泉眼。曾經(jīng),在我的心目中,外婆就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就代表了外婆。2003年夏天,外婆去世,我一度認為自己失去了故鄉(xiāng)。我時常會夢見外婆,有時在村口,有時在集市上,一次,我夢見自己從冰山上沖下來去見她,醒來發(fā)覺已是淚流滿面。于是我萌生出將外婆一生的傳奇故事,用小說來表現(xiàn)的想法,因為小說是留存生命記憶的首選方式。《外婆史詩》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從孕育到完成歷時10年,這是一次面對上蒼的寫作,它使我的肉身更為緊貼于故鄉(xiāng)這片養(yǎng)育過我的土地。這是一部獻給外婆的小說,也是一部獻給故鄉(xiāng)的小說。

  東陽素有“婺之望縣”“歌山畫水”之稱,素有興學重教、勤耕苦讀的傳統(tǒng)。明代開國文臣宋濂撰寫的《送東陽馬生序》,數(shù)百年來膾炙人口。歷史上,東陽進士題名共有305人,如今東陽籍院士、博士和博士后,更如雨后春筍。一代又一代東陽江水哺育的東陽書生,在負篋曳屣的求學路上發(fā)揚的“霉干菜土布衫”精神,更是東陽人文精神的寶貴財富。

  東陽人文薈萃,英才輩出,古代有馮宿、舒元輿、葛洪、喬行簡、張國維等,近代有北伐名將金佛莊、“一代報人”邵飄萍、物理學家嚴濟慈、植物學家蔡希陶、臺灣報業(yè)巨子王惕吾等,他們大多俠肝義膽,極富文人稟質(zhì),他們的名字如同輝映浙中天空的璀璨星辰,也使東陽江水奔騰出不同凡響的深邃和壯麗。

  東陽是著名的“建筑之鄉(xiāng)”和“工藝美術之鄉(xiāng)”,東陽木雕、東陽竹編,聞名遐邇。雅溪之畔的盧宅肅雍堂被稱作“民間故宮”,北京故宮精美絕倫的宮殿雕刻、杭州靈隱寺雄偉的釋迦牟尼大佛均出自東陽能工巧匠之手。如今,東陽也是著名影視文化名城,橫店影視城被稱作“東方好萊塢”。

  古人云:“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時值世界東陽人大會舉辦之際,凝聚濃濃鄉(xiāng)情的《榮歸正東陽》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此書融歷史、當下、未來為一爐,既有原汁原味的風土人情,又有凝練厚重的人文歷史,既有對走南闖北的佼佼者的推介,又有對古建、木雕等非遺的探索,仿佛波光粼粼的東陽江,包容著歷史和日月的容量,讓人重新領略其豐沛悠久的獨特之美。

  行文至此,我的腦海里又出現(xiàn)了外婆站在村口翹首盼望的情景,她身材瘦小,夏天穿一身藏青色斜襟上衣,冬天穿一身媽媽買給她的黑色短呢子大衣,筆直地站在那兒,在風中,在雨中,在夢中,有時是接我,有時是送我。

  文學又何嘗不是一種相送之情呢?譬如李白之于汪倫,梁山伯之于祝英臺,宋濂之于馬生。“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是文學,“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是文學。“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是文學,“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是文學。這份相送之情,正是文學抒不完道不盡的泉源。寫作是一場跋涉,亦是一場還鄉(xiāng),帶著離別的憂傷,帶著重逢的渴望,無論是大江東去的磅礴抒情,還是兒女情長的淺吟低唱,既是告別,又是更新,仿佛浩蕩的東陽江水,歷經(jīng)輾轉,終歸大海,與山川共存,與日月同輝。

  因為,所有出發(fā)的目的,都是為了回到起點。

  因為,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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