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粟創(chuàng)作的《江山萬里圖》(局部)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社會各界的知名人士以入住北京飯店為榮。當時,著名畫家劉海粟就是北京飯店的賓客之一。在入住北京飯店不長的時間里,留下了他的諸多生活細節(jié):不僅接待了眾多好友,還有許多年輕畫家?guī)е髌氛宜埥?,更是?chuàng)作出《江山萬里圖》等杰作。
筆者當年是北京飯店的服務(wù)員,因為工作關(guān)系而與劉海粟結(jié)緣。如今通過回憶劉海粟在北京飯店的這段時光,以獨特的角度展現(xiàn)劉海粟鮮為人知的一面。
年輕畫家到飯店請教
大約是1978年秋季的一天,在北京飯店中樓,我碰到了中央美院裱畫師老崔,他很神秘地說:“嘿!‘教主’要住你們飯店了,給飯店畫畫來了。”“什么教主呀?”我問。崔師傅回答:“看過‘封神演義’嗎?知道有個通天教主嗎?這個人也是教主,好多國內(nèi)外大畫家都是他的學生,他叫劉海粟。聽說,他還是徐悲鴻的老師。”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劉海粟穿著深紅色的厚毛衣,頭戴著粗毛線織的軟帽,由夫人夏伊喬、小女兒劉蟾陪伴,入住北京飯店中四樓。其女住南邊向陽的一間,夫婦倆住北面一間客房,劉老很喜歡這套法式客房,兩張單人床是法國原裝席夢思大床,老年人睡在上面柔軟舒適。
劉海粟先生一家三口,每日三餐都到大宴會廳(國宴大廳)旁邊的中灶去吃。早餐無非是豆?jié){、油條、包子、米粥、八寶咸菜之類。午、晚餐熱菜也就是宮保雞丁、魚香肉片(絲)、一年四季都有的素炒圓白菜、麻婆豆腐、酸辣湯等。主食就是米飯、饅頭、花卷、面條、大餅、水餃等。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中期,李可染、李苦禪、吳作人、鄭乃光、黃永玉、黃胄、關(guān)山月等一大批畫家,都曾在此處用過餐。
劉海粟住進北京飯店后,他上午在房間內(nèi)會客,會見一些多年未見的老友和學生。其中有大收藏家張伯駒、潘素夫婦。說起張伯駒,那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此人和民國大總統(tǒng)袁世凱是親戚,家中資產(chǎn)雄厚。他為搶救收購《游春圖》(隋朝展子虔繪,是中國現(xiàn)存世最早的山水畫真跡)免遭流失國外,不惜傾家蕩產(chǎn),把其居住的原是清朝大太監(jiān)李蓮英的大四合院賣掉,然后用240兩黃金買下這幅名作。上世紀50年代,張伯駒將此畫捐獻給故宮博物院,現(xiàn)已成為故宮博物院的鎮(zhèn)院之寶。張伯駒買下《游春圖》后,劉海粟曾在張伯駒的邀請下,到張伯駒的家中鑒賞了該圖的真?zhèn)?,并與張伯駒成為莫逆之交。
劉海粟入住北京飯店的這段時間,楊虎城將軍之子楊拯民、中國科學院著名生物學家“童魚”童第周、美國費城坦普爾大學訪問學者牛滿江、中國首任駐美國聯(lián)絡(luò)處主任王鎮(zhèn)等人也曾來北京飯店看望劉海粟。
除了這些朋友,還有一些年輕的畫家拿著自己的作品來向劉老請教。我當時在北京飯店中四樓當服務(wù)員,有一天中午,有兩位年輕畫家來找劉老,我按規(guī)定詢問了這兩位來訪畫家的姓名后,輕敲了劉老的房門,夏老師開門后小聲問道:“誰找呀?”我答:“有兩位畫家想見劉老。”夏老師說:“老先生剛睡著了,請你跟他們說一聲3點后吧”。我如實告知了兩位畫家后,兩位年輕畫家都說愿意在這里等。下午3點半,劉老起床后接待了他們。當年的這兩位畫家,其中一位如今已成為享譽國內(nèi)外的著名畫家,前些年他還為聯(lián)合國總部畫過一幅大畫。
劉老當年84歲,后來還來了一位畫家,那位畫家對劉老說,他很喜歡劉老的大潑墨、大潑彩山水畫技法,然后他拿出了很長的一卷《富春江圖》畫作,請劉老指點。劉老沿江水走勢、山川形態(tài)以及江流的兩岸景物人物,述說了該用何種技法皴法為好。劉老還引用了石濤的名句,“黑團團里墨團團,墨團團中天地寬”。此事過了近40年,但我依然印象深刻。值得一提的是,當年的這位畫家,便是日后鼎鼎有名的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院長張仃。張仃在晚年自創(chuàng)了一套山水畫“焦墨”皴法,對中國山水畫的發(fā)展做出了獨特貢獻。
在飯店創(chuàng)作《江山萬里圖》
有一天早飯后,夏老師叫我:“小彭呀,飯店早點做的還可以,一個禮拜每天都不重樣,美中不足的就是沒有牛奶,老先生一輩子沒斷過奶呀。”我聽后,當天就把這件事上報了客房科長張景奎。
其實,之前中國美協(xié)領(lǐng)導華君武來飯店看望劉老時,夏老師就說過早晨老先生缺一杯牛奶的事,華君武曾讓我轉(zhuǎn)告飯店領(lǐng)導,請他們幫忙解決一下。因為當時劉老住進飯店后不久,便在人民日報發(fā)表了一幅畫《松鷹圖》,該畫在國內(nèi)外影響很大,所以華君武很關(guān)注此事,希望北京飯店能給劉老解決每天早晨一杯牛奶的問題。
我把夏老師的話報上去之后,沒過幾天很快就解決了牛奶的事。齊總經(jīng)理批示:劉老一人,每天早餐加一杯鮮牛奶,而且由客房服務(wù)員到西餐廚房取奶,送到客房。為什么還要到西餐廚房呢?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鮮牛奶供應緊張,只有擁有北京市戶口、副食本的家庭才能供應鮮奶,而且是這些家庭中的老人和剛出生的小孩才有。北京飯店屬涉外大飯店,只有住店外賓才供應鮮牛奶,在中灶就餐的內(nèi)賓、工作人員等不供給鮮牛奶。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哪位畫家可以為北京飯店畫畫,必須要經(jīng)過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領(lǐng)導的政審通過才行。劉海粟住進北京飯店客房很長一段時間后,因各種原因,一直沒有作畫。一天華君武來到飯店,專門拜訪了劉老。談話時,他就問劉老,為什么住了這么長的時間還沒有給北京飯店畫一張畫?雙方就畫畫一事意見不統(tǒng)一,劉老還動了氣。后來夏老師開門送客時,她小聲婉轉(zhuǎn)地對華君武說:“作畫要講究構(gòu)思和創(chuàng)作,這不是一兩天的事,請您再等一等。”
在與美協(xié)領(lǐng)導發(fā)生爭論后不久的一天,那是個金光燦爛的秋天,北京飯店派車讓我送劉老一家三口去香山等處游玩,我還有攙扶劉老的任務(wù)。當年香山?jīng)]有通電纜車,游香山都需要自己爬上主峰“鬼見愁”。劉老以84歲高齡爬上“鬼見愁”,坐在山頂涼亭寫生,創(chuàng)作了《香山紅葉》油畫寫生一幅。該油畫描繪了香山金秋十月漫山遍野的燦爛紅葉和山間潺潺溪水,油畫陳列于劉老夫婦居住的客房北面窗戶下,很多來客觀看后,莫不交口稱贊。當年,劉老在上海美專的學生鄭乃光(1911-2005,福建福州人,中國著名畫家,也曾給北京飯店畫過畫)看后贊不絕口:“老師已84歲高齡,五十年代即身患中風,現(xiàn)長期服用一種叫脈通的藥物,雖拄杖行走自如,但畢竟年齡很大了,還爬上‘鬼見愁’峰頂寫生,畫的這么好,這等功力和毅力一般人做不到。”
此后不久,劉老便閉門謝客,夜里作畫到兩三點鐘。不久,一幅大型山水畫誕生了,此畫叫《江山萬里圖》。它以長江沿岸風景為主,包含了廬山等地風光,江面上漁帆數(shù)點,岸邊亭臺樓閣林立,畫面氣勢宏偉。劉海粟還在畫上親題“慶祝建國30周年獻禮,劉海粟畫,年方八十四”,這張畫現(xiàn)為北京飯店的重要國畫收藏珍品之一。
離開飯店送服務(wù)人員小畫
創(chuàng)作完《江山萬里圖》之后不久,劉老因為一些原因不得不離開北京飯店。離開北京飯店之前,劉老夫婦將照顧他們生活起居多時的飯店客房、餐廳、廚房、門衛(wèi)人員等,凡是認識的、能叫出名字的每人都送了一張小畫,留作紀念。當時我已調(diào)到飯店賬務(wù)處工作,夏伊喬老師還親自打電話叫我到她的房間里來取畫,她和女兒劉蟾還很客氣地向我致了謝。我已離開客房多時,為什么他們還送我一幅畫作為留念呢?說來有趣,原因就是當我在早晨為劉老取鮮牛奶時為他們多取了一些。當時,別的服務(wù)員都是拿一個玻璃杯取一杯鮮牛奶。而我,到西餐廚房取牛奶時,常跟廚師們說好話。我常對廚師們說:“一杯奶,您也盛一次。一罐奶,您也是盛一次。勞駕您,給多盛點吧,上面還有個老夫人。”
廚師們回答,通知單上就寫著一杯奶,你怎么老拿個大銀奶罐來盛奶。說歸說,每次廚師們都給盛滿了一大銀罐奶。時間長了,也就成慣例了,一大罐奶足夠一家子三口喝的了。所以夏老師便為此事向我致謝,送給我的畫,是寬一尺長兩尺的條幅。畫為一叢瘦竹,劉老還專門題詩兩句。詩曰:“誰憐直節(jié)生來瘦,自許高才老更剛。己未春日應曉東同志索畫劉海粟扵京華年方八十四小東同志屬百歲開一。”其中一“索”字,表現(xiàn)了老先生的清高和自負,也表現(xiàn)了他當時的復雜心境。
其實,這也是他性格的一種體現(xiàn)。我記得他創(chuàng)作完《江山萬里圖》時,大家都去觀看這幅作品,并齊聲叫好。當時,裱畫師老崔也去觀摩,崔師傅小聲對我說:“畫得不錯,有氣勢,可就是畫法太古老了。”這時劉老笑呵呵地用手指著大畫對我們說:“這都是文物啊。”這話別人聽起來似乎覺得有點自負,事實上,在他一生中,有不少人說他狂傲。但對我個人而言,我能理解他。老先生年紀大了,經(jīng)歷過很多大事件。他畫了一張超越自己的大畫,偶爾瀟灑地笑談一回,也無傷大雅??v觀老先生的一生,實事求是地講,他是很坦率的。他曾自我評價自己:“我做人不做作,不虛偽。”
很多人都知道劉老與徐悲鴻之間有一些論爭。一天劉老讓夏老師打開房間的法式大衣柜,從一舊牛皮箱中取出一本陳舊的書。書里面有劉老早年的書法、油畫、國畫影印作品,夏老師講,日本人喜歡老先生的字,認為他的字比畫要好。
隨后劉老又順手取出一沓幾十年前的老照片,其中有一張是當年上海美專師生的集體合影,劉老用手指一指照片中的頭一排,坐在中間椅子上的一位說:“這個人是我。”隨后又指后排站立者中的一人說:“這個是徐悲鴻。當年我是美專校長,他是我學生。”
1984年,劉海粟老人增選為全國政協(xié)常委,3月份開全國政協(xié)大會時,劉老被再次安排入住北京飯店。這時的劉老容光煥發(fā),年近90歲,卻依然精氣神十足。我去看望他時,夏老師說:“政協(xié)小組發(fā)言討論,就數(shù)他話多,滔滔不絕,給國家提了好多條建議。”(彭曉東)
轉(zhuǎn)自: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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