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第43屆世界遺產大會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庫召開,“良渚古城遺址”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5330頁良渚申遺文本的編制,負責人是陳同濱。
這不是陳同濱第一份“戰(zhàn)績”,她之前做過《長城保護總體規(guī)劃》《故宮保護總體規(guī)劃》《敦煌莫高窟保護總體規(guī)劃》等9處世界文化遺產的保護規(guī)劃。在今年之前,她已主持申報成功杭州西湖文化景觀、元上都遺址、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等世界文化遺產。而且,在高句麗王城、王陵及貴族墓葬的申遺過程中,也有陳同濱之功。這一記錄,在國際遺產界都是罕見的。
“良渚古城遺址”是她主持申遺咨詢成功的第四項世界文化遺產。在良渚申遺文本中,有這么一句重要的定論:良渚古城遺址可填補《世界遺產名錄》東亞地區(qū)新石器時代城市考古遺址的空缺,為中華五千年文明史提供獨特的見證,具有世界突出普遍價值。
“我們在講述遺產價值的時候,不僅要說它對中國人有什么價值和意義,而且可以見證過去人類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有什么樣的智慧,并落腳到對人類的今天和未來有啟迪意義。”陳同濱說,“申報世界遺產,必須突破自身文化背景的局限,從人類文明的高度去解讀。假如一座中國宮殿,你跟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說,這是中國某皇帝登基的地方,所以重要,那一定很難入選。打動評委的,一定是對世界、對人類的今天和未來都有重要意義的價值!”
壓力重重之際
聚焦大遺址保護規(guī)劃
在西子湖畔長大的陳同濱,讀書時最怕語文課,最喜歡數(shù)學和外語。少時心中向往的是像居里夫人一樣、專心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1969年,陳同濱遠赴黑龍江下鄉(xiāng)插隊,此后又進工廠做了7年的工人。從田間到機床車間,對大學教育和知識的渴求,一直是她心底不舍的執(zhí)念。
1979年,陳同濱考上了天津大學建筑學專業(yè)。天津大學的前身是創(chuàng)建于1895年的北洋大學,學校建筑學專業(yè)與清華大學、東南大學和同濟大學的建筑學專業(yè)同屬中國一流。在天大建筑系那幢灰蒙蒙的八號樓里學習了4年之后,陳同濱感慨:“從可敬可佩的老師們那里學到的,不僅僅是建筑學的基本知識,更重要的是天大的學風——求是務實。”
大學畢業(yè),陳同濱被分配進中國建筑技術發(fā)展研究中心(現(xiàn)名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進所不久后,一次開會,陳同濱坐在了前輩傅熹年先生的書架前,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冊發(fā)表于《歷史研究》雜志的文章《王國維傳》,文章從雜志中拆出、單獨用牛皮紙訂了一個封面。
王國維是誰?一個當時她并不熟知的人物及其人生歷程、學識與精神,深深觸動了陳同濱。此后10年間,從王國維、羅振玉到陳寅恪,從聞一多到張愛玲……一系列的人物事跡,以及當時大量出版的哲學文藝理論譯著,向她展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耀眼光芒。自此,陳同濱完全沉浸在人文知識的探求中。
伴隨著《1851-1980世界建筑編年史》與《新藝術運動》兩個課題的推進,陳同濱思想受到沖擊的同時,個人興趣也逐漸從異彩紛呈的建筑歷史轉向與人類文明文化發(fā)展關聯(lián)更為密切的城市史,特別是受當時張光直先生《考古六講》的影響,先秦乃至史前的中國文明起源成為她的關注重點。這一狀態(tài)一直延續(xù)到1992年。
1992年,作為住建部直屬事業(yè)單位,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實施“事業(yè)單位企業(yè)化管理”,自負盈虧。
“我那個《新藝術運動》的課題就差最后一章,但是一個月也坐不住了,生計沒有著落,既不能、也不可能讓別人養(yǎng)著做課題呀,得馬上去找活、干活!”陳同濱說,那時,對于從事歷史研究或行業(yè)基礎研究的人而言,壓力無處不在。
所幸,歷史所在1993年受理了寧波市規(guī)劃局委托的一個項目《月湖歷史文化街區(qū)保護規(guī)劃》,第二年,天一閣的負責人也發(fā)來邀約。這是陳同濱受理的第一個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規(guī)劃與工程項目。很快,寧波地區(qū)的河姆渡遺址也來委托他們規(guī)劃博物館二期工程。
1996年,在河姆渡遺址現(xiàn)場勘查,陳同濱站在回填探坑的土壟上,下定決心說:“今后就走這條路。”這是一條服務考古遺址保護、同時得以研究中華文明起源的理想之路。
“當時,對方的要求是在河姆渡遺址上蓋一個大展廳、揭露考古現(xiàn)場用于展示,我們以為就是個蓋房子的事。”陳同濱回憶說,實地勘察后才發(fā)現(xiàn),遺址現(xiàn)場位于當?shù)氐叵滤坏?米之下,設想壓根沒有可行性。雙方商議,改為在地表原址模擬考古現(xiàn)場,同時在保護范圍之外就近設計局部聚落展示場景,呈現(xiàn)7000年前河姆渡人的生活起居。
為了“復原”7000年前的聚落場景,特別是干欄式建筑,陳同濱依據《云南民居》策劃了云南邊境的“大房子”考察:“我們對全國范圍內的民居摸底調查過,只有云南才有干欄式的大房子建筑。”做史前考古,需要從出土遺址遺跡來推斷早期社會的形態(tài),比如,一群人是住一所大房子里,還是分開住幾個小房子?過去的人是怎么選址的,房屋又是如何建造的?火塘在哪個位置,瓶瓶罐罐尺寸幾何、意味著什么?在室內外分布的情況怎樣……太多的細節(jié)和問題,需要在遺址遺物里探索。也只有立足考古現(xiàn)場的實物與發(fā)掘情況,結合民族考古學、人類學等多學科知識,才能對史前干欄式建筑進行推斷性設計。
這個項目在1998年的國家文物局評審之際,獲得考古學界徐蘋芳、嚴文明等老先生的一致贊賞。自此,湖南城頭山古文化遺址、甘肅大地灣遺址、遼寧姜女石遺址、遼寧牛河梁遺址等一系列考古遺址的保護規(guī)劃與展示工程,成了歷史所僅存六七人的全部“生產任務”,也開啟了我國大遺址保護規(guī)劃技術在20世紀末的早期探索。
絲綢之路的遺存
我國為何要分5類?
“我們從老一輩學者身上學到的是堅持、初心不改。單位改制,我們面臨的是生計問題,歷史所要么活、要么死,一直都沒有選擇離開的人,肯定都是真心熱愛這份事業(yè)的。”陳同濱說,當然,僅僅憑借堅持也不能解決生存問題,還要創(chuàng)新。“杭州西湖文化景觀、故宮古建筑群、敦煌石窟……文化遺產分布環(huán)境的差異很大,有的在江南水鄉(xiāng)、有的在西北戈壁,遺產本身的類型也有很大差異,有古建筑群、考古遺址、石窟石刻,還有新興的文化線路、文化景觀等。每一個項目都是新的挑戰(zhàn),我喜歡有挑戰(zhàn)的項目。”
2000年,歷史所受理《新疆吐魯番地區(qū)文物保護與旅游發(fā)展總體規(guī)劃》項目。項目的時間很緊,規(guī)模也大,陳同濱拉回來一平板車資料的同時,也發(fā)愁,“當時的科技手段非今天可比,我們做7萬平方公里的地區(qū)規(guī)劃,連50000:1的地形圖都沒有!因為那里,還是無圖區(qū)。”
陳同濱想辦法找了一套250000:1的地形圖,沒法用。7萬平方公里的吐魯番,分布著208個各級文保單位,自治區(qū)級文保單位就有二三十家。不得已,她主動找到了國土資源部遙感中心出圖,訂了一份6萬元的合同,買7萬平方公里的衛(wèi)片影像圖,“性價比很高,但顏色與實際情況比是相反的。戈壁灘的顏色像生牛肉,血紅血紅的,不是自然色……我們和遙感中心的同志一起調試,成功后再掛到墻上,6幅圖掛了足足6面墻!”
圖紙解決了,接著是保護規(guī)劃技術的挑戰(zhàn)。吐魯番盆地是世界第二低地,因巨大的地勢高差引發(fā)常年大風,盆地東側有百里風區(qū)、西側是30里風區(qū),風力最大時能把火車掀翻!因此,吐魯番地區(qū)的文物保護面臨的最大問題是風蝕,以及因戈壁沙漠、山地溝壑、鹽堿盆地等不同的地貌對文物保存造成的環(huán)境壓力。
如何防治風蝕,陳同濱最后從國外資料里找到了答案。“保護規(guī)劃必須考慮吐魯番地區(qū)的地理氣候特征——極干旱,水資源緊張是最根本的問題,種植防風林的規(guī)模要取決于水資源的供應可能,游客量的增長也要取決于水資源的供應可能。所以,規(guī)劃必須以當?shù)厣鷳B(tài)本底格局為基礎,整合考慮文物、生態(tài)、旅游等各類資源保護利用。”她說,考古工作成果不屬于文物保護的措施,文物保護措施也不能解決社會協(xié)調發(fā)展問題,文物保護規(guī)劃必須以保護為前提,集合眾多學科知識,統(tǒng)籌協(xié)調、因地制宜。
2014年“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路網”申遺成功之前,國際上對絲綢之路的遺存分類給出三大類型:第一類是生產類,如直接生產陶瓷的窯址;第二類是交通類,如驛站、旅館等與直接維系交通有關的遺存;第三類是產物類,凡是因交流交通而產生的集市城鎮(zhèn),包括宗教和文化藝術科技等。
陳同濱解釋道:“這個分類方式是一種自上而下、依據文化線路的定義設定的。一旦應用到中國境內,問題馬上就出來了:中國的漢長安城,不是絲路開通之后才有的,顯然不屬于第三類,更沒法歸入其它兩類。所以,我們就自主創(chuàng)新,立足中哈吉三國的33處申報點自身的歷史功能,歸納出五種類型:中心城鎮(zhèn)、商貿城市、交通設施、宗教遺跡、關聯(lián)遺跡(張騫墓)等。當然,這是一個開放的類型模式,還可依據后補的遺產點增加生產基地之類。這套分類法與國際專題研究報告的方式完全不同,但滿足遺產描述的邏輯要求。最后,這個超大型文化線路的系列遺產分類理論獲得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委托審理的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的充分肯定,為絲路申遺奠定基礎理論。”
良渚保護規(guī)劃或將修編遺址可能調整兩個邊界
上世紀80年代以前,各地文化面貌的辨識、文化譜系的建立是中國考古的主要任務。80年代中期以后,隨著紅山文化、良渚文化隨葬玉器大墓的發(fā)現(xiàn),才開始文明探源。而良渚遺址的發(fā)現(xiàn),證明中國在距今5000年左右已經進入到早期國家形態(tài)。這就改變了以往國際考古學界對中國新石器時代的認知。
如今,人們知道良渚文明出現(xiàn)的時期,也正是古埃及、蘇美爾、哈拉帕文明開始出現(xiàn)或正在發(fā)展的年代,在距今5000年這一重要時期。良渚古城遺址憑借大量的遺址遺跡,包括高大宮殿臺基、完整的城墻遺址、古老而龐大的水利工程,以及數(shù)以千計、象征權力與信仰的精美玉器,足以讓人相信,5000年前,良渚王國社會發(fā)展程度,完全可與其他世界古老文明比肩。這便是良渚對世界文明和人類發(fā)展的普遍價值。
時針回撥到2000年,陳同濱第一次來到良渚遺址,身份是《良渚遺址保護總體規(guī)劃》的主持人。當時,有130多個遺址點,反山、瑤山和莫角山等遺址較為清晰,其它遺址點清晰程度不一,其中大多只是找到一些紅燒土、陶片。怎么把這些遺址點串起來、確定古城邊界?浙江省文物局組織了3代考古人一起座談,眾說紛紜之后,依然畫不出個大體輪廓。
于是,在那年盛夏酷暑中,陳同濱和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同仁一起“打卡”135個遺址點。三伏天里,偶爾遇上一個過路農人,他問:“這么熱的天,我們都不干農活了。你們在干什么?”說完,大家一陣無言地苦笑。
“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是基本功,40℃得去實地,零下二三十度一樣得去。陳同濱笑著說,吉林高句麗項目是冬天勘察現(xiàn)場,“凍得整個人都麻木了”。
2002年,良渚遺址規(guī)劃初稿完成,2003年通過國家文物局專家評審。2012年,陳同濱向時任杭州市余杭區(qū)區(qū)委書記徐立毅匯報情況。“當時,我沒有講規(guī)劃,直接講良渚遺址的價值。講完后,徐書記說了一段話,我覺得特別到位。他說,從這個價值來看,我們余杭區(qū)無論工業(yè)、農業(yè),做任何產品,也不及這個文化項目對全國的意義大。所以,他建議這個項目要立即啟動,決策后的第一件事是公布實施文物保護專項規(guī)劃《良渚遺址保護總體規(guī)劃》,第二件事是立馬從整個余杭區(qū)的轄區(qū)范圍里劃出一塊土地,拍賣款項部分反哺遺址保護,這個措施起了決定性的推進作用。”
陳同濱表示,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工作的持續(xù)推進,良渚遺址管委會的用心保護,以及規(guī)劃編制組“十幾年如一日”的跟蹤調研都值得肯定,是大家戮力同心促成了今天的成果。
申遺成功后,杭州市政府明確提出,要把良渚古城遺址公園作為一個圣地,控制每天3000人的訪客量。“這一認識使得良渚遺址避免了普通旅游觀光景點的游客量超載問題,這是對良渚遺址最好的定位,是保護工作的后續(xù)保障!”陳同濱欣喜地說。
明年,陳同濱及其團隊還將針對良渚古城遺址新發(fā)現(xiàn)進行總體規(guī)劃的修編。“我們會對《良渚遺址保護總體規(guī)劃》進行修編,并調整兩個邊界,進一步提升世界遺產的價值闡釋、協(xié)調好遺產和遺產所在地的和諧發(fā)展關系。”
記者手記
初心不改,創(chuàng)新不止
采訪陳同濱,不是在北京她的辦公室,而是在杭州老家。她身著灰色正裝,娓娓道來,言語間透著江南女子的溫婉可親,又自帶“理工科”嚴謹堅毅的氣場。
從1983年入行,她在建筑遺產研究與保護領域干了36年。這期間,歷史所不僅“沒有成為歷史”,還經由不斷地創(chuàng)新,承擔了一系列的重大文化遺產保護項目。“所有的項目都很難,一言難盡,但有一些精神是貫徹始終的:忠誠、堅持、創(chuàng)新”,陳同濱總結說,“如果再要概括就是一條:不忘初心、振興中華”。
有人稱陳同濱為“點金圣手”,因為她所參與的國家申遺計劃項目都成功了??蓪τ谶@個稱呼,陳同濱說,她絕不敢茍同。她認為,世界遺產的申報過程是一場“國際游戲”,主要規(guī)則是別人定的,申報項目的成與不成,不是一廂情愿的事。但在任何一個申報項目的推進過程中,我們都能體驗到一個遺產價值被不斷挖掘、甚至重塑的提升過程,特別是從世界的角度、人類文明史的角度,去重新看待和評價我們中華文明與民族在世界文明發(fā)展史上的特征,“這是一件值得做、有意義的事”。
她還坦言: “于我個人而言,每一個項目都是獨一無二的探索與實踐。我既然接手了這個項目,起碼要負責任,或者說,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要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學無止境。盡己所能在國際語境中講好中國故事,讓世界了解中國文化遺產的價值,看到并理解中華民族的祖先們對人類文明的貢獻,是我的責任和使命。”(記者 付鑫鑫)
【人物檔案】
陳同濱,1953年生于浙江杭州,1979年考入天津大學建筑系建筑學專業(yè)學習,1983年至今在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建筑歷史研究所工作,1996年擔任歷史所所長,2008年任“文化遺產保護規(guī)劃國家文物局重點科研基地”主任,2012年任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總規(guī)劃師;兼任中國文物學會副會長、中國建筑學會城鄉(xiāng)建成遺產學術委員會副理事長、中國文物學會傳統(tǒng)建筑園林委員會副會長、全國文物保護標準化技術委員會委員,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災害防范與文化線路等專業(yè)委員會委員。曾獲建設部“中聯(lián)重科杯”華夏建設科學技術獎特等獎、第四屆新加坡城市規(guī)劃獎金獎、聯(lián)合國亞太地區(qū)文化遺產保護獎杰出項目獎等。
轉自: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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