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完整版），老舍著，趙武平譯補，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9月第一版，89.00元
世界文學史上有很多版本故事，《四世同堂》則是一種新的故事，部分原稿丟失了，但內(nèi)容卻以另外一種文字保存下來，以回譯的方式“失而復得”。
文學史中有很多缺憾，每一個缺憾都是一個動人的故事，這些故事有的凄婉，有的悲涼，有的幽默，有的感人，有的是悲劇風格的，有的是喜劇風格的，有的滑稽可笑，有的可悲可嘆，有的可歌可泣，很多故事本身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從而產(chǎn)生一種“缺憾美”。曹雪芹的《紅樓夢》只寫了前80回，這是一種巨大缺憾，但高鄂續(xù)寫了后40回，雖然不能和曹雪芹的寫作相提并論，卻也達到了較高的藝術(shù)水準，至今沒有人能夠超越，這又多少彌補了曹雪芹的缺憾?？ǚ蚩ǖ摹冻潜ぁ窙]有寫完，這是一種缺憾，但按照卡夫卡的遺囑，這部小說是應(yīng)該焚毀的，卡夫卡遺囑執(zhí)行人布羅德違背了卡夫卡的意愿，不僅沒有銷毀它，反而把它整理出來公開出版，這是后世讀者應(yīng)該慶幸的。莎士比亞是最偉大的作家，他的身世我們知道得很少，這是缺憾，但這種缺憾反而激起了無數(shù)人對莎士比亞身世的想象和研究。正如“故事”可以增加風景名勝的文化內(nèi)涵一樣，故事也可以增加文學的魅力，缺憾反而會使作品和作家更具有神秘感，更能夠引起讀者的興趣。
老舍的《四世同堂》則是另外一種不完滿的文學故事。與老舍的人生不幸相比，與《正紅旗下》這部“有可能成為老舍先生最偉大作品”卻只寫了8萬字相比，《四世同堂》的不完滿稱得上是幸福的故事了。
老舍的作品手稿，目前我們可以看到三部，一是《駱駝祥子》，2009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影印出版；二是《正紅旗下》，2015年由北京出版社影印出版；三是《四世同堂》，只存前兩部，2010年由江西教育出版社影印出版，彩印、單面印刷折疊線裝，木板套封，12冊，非常精美。本人對作家手稿非常有興趣，收集了很多公開出版的印刷品手稿，在各種作家手稿中，《四世同堂》出版規(guī)格是非常高的。
《駱駝祥子》手稿是完整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影印本，并不是根據(jù)“真稿”影印出版的，而是根據(jù)復印件影印的?？傮w來說，這個本子不是很美觀，主要原因是老舍寫作時不是很講究，包括稿紙不講究，整潔不講究，書寫也不講究等，加之是用復印件影印，字跡模糊，影響觀感。
《正紅旗下》只是一個開頭，但手稿沒有缺失，是完整的。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影印本應(yīng)該說是“精制”了。從字跡來看，老舍書寫非常認真，行書，前后高度一致，很少用俗字，大多數(shù)都是規(guī)范簡體字，因為習慣也有少量繁體字?？上в≈撇皇呛芮逦?，大大影響了手稿的美觀性。
而《四世同堂》第一、二部《惶惑》和《偷生》手稿本身，以及保存和印制都稱得上是完美。《四世同堂》1944年開始創(chuàng)作，地點是重慶。當時，道林紙已經(jīng)很普及，用鋼筆在方格紙上進行創(chuàng)作是作家們寫作的普遍方式，但大后方重慶由于經(jīng)濟條件限制，道林紙比較貴，不易得到，老舍選擇比較便宜的土紙進行寫作，土紙的規(guī)格是傳統(tǒng)的“十箋”，豎行，又因為土紙是生紙，紙質(zhì)疏松，鋼筆易穿透，且透墨，所以只能用毛筆書寫，這反而成就了《惶惑》和《偷生》。當時成墨不是很流行，老舍是自己磨墨，再加之毛筆書寫比較慢，這決定了老舍寫作《四世同堂》時是一種舒緩的節(jié)奏，也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小說的格調(diào)和氛圍?，F(xiàn)在我們看到，《四世同堂》一、二部手稿非常精美，繁體字，豎寫，行書，整潔，毛筆的鋒芒和變化使整體書寫顯得生動、豐富。老舍生前非常珍視這部手稿，寫作時，老舍有時要躲防空洞，手稿則是隨身帶著的。手稿在編輯出版的過程中，老舍特別叮囑責任編輯，不要在上面做出版標記，小說發(fā)排之后他就收回手稿，由自己保存。第一、二部先發(fā)表，后出版，之后老舍可以說是兩部手稿不離身，1946年春，老舍和曹禺等人應(yīng)美國國務(wù)院邀請到美國講學，老舍竟然帶著這部手稿到美國，四年之后又帶回來。
《四世同堂》的文學故事如果沿著一、二部走，那將是一個完美的方向，但到了第三部《饑荒》卻“畫風”突變。先是連載不順，1950年《饑荒》手稿交給周而復，在上?！缎≌f》月刊上連載，最后13章被刪掉。連載最后是“全文完”三個字，讀者以為老舍就寫到這里。二是單行本出版也不順，各種原因?qū)е伦詈髧鴥?nèi)未能出單行本。書沒有出版，但手稿卻不知所終，一般認為，《饑荒》手稿已毀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
但萬幸的是，《饑荒》的手稿雖然遺失了，但根據(jù)手稿翻譯的英文稿卻保存在美國，中文《饑荒》最后16章我們可能永遠也無法看到了，但英譯卻幸運地保留下來，這多少又有些彌補。這又是一個復雜的故事?！娥嚮摹肥抢仙嵩?946年到美國之后開始寫作的，當時《四世同堂》也授權(quán)美國一家出版公司翻譯成英文，譯者浦愛德是在中國出生的美國人。老舍是1946年下半年開始寫作《饑荒》，大約同時浦愛德開始翻譯《惶惑》和《偷生》，1948年7月翻譯完畢，之后就根據(jù)手稿翻譯《饑荒》，1949年2月，《饑荒》老舍寫作完畢，8月，浦愛德就翻譯完畢。由此也可見浦愛德譯稿所依據(jù)的是最原始的手稿，后來“《小說》版”《饑荒》也許是根據(jù)修改之后的手稿排印的。
但英文版《饑荒》出版過程也是一波三折。英文版《四世同堂》（回譯為《黃色風暴》）其實是一個刪節(jié)版，其中《饑荒》原本是36章，出版時壓縮為27章，刪節(jié)的內(nèi)容有些是老舍同意的，有些是沒有經(jīng)過老舍同意的，有些是譯者刪的，有些則是出版社刪的。其中，最后13章是未在《小說》月刊上發(fā)表的內(nèi)容，1980年代中國出版的《四世同堂》“全本”就是把《黃色風暴》最后13章回譯而“補齊”的，目前《老舍全集》收錄的就是這個版本。
最近，學者、翻譯家趙武平先生在美國哈佛施萊辛格圖書館發(fā)現(xiàn)了《四世同堂》浦愛德英譯全稿，并把最后16章回譯成中文，這真是令人欣喜。新補的《四世同堂》最近由東方出版中心出版，稱為“完整版”，雖然這和真正的原文的“完整版”還有很遠的距離，但就現(xiàn)實條件來說，這已經(jīng)是最好、最優(yōu)的版本了。施萊辛格圖書館藏《四世同堂》浦愛德英譯打字稿雖然不能稱為“手稿”，但它也是獨一無二的，非“機械復制”，非常珍貴。
世界文學史上有很多版本故事，《四世同堂》則是一種新的故事，部分原稿丟失了，但內(nèi)容卻以另外一種文字保存下來，以回譯的方式“失而復得”。今天，當我們再次閱讀《四世同堂》這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時，除了終于可以一睹“全貌”以外，這個故事多多少少會增加一些興味。（高玉）
轉(zhuǎn)自：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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