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三體》剛開播時,可謂萬眾矚目。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小說《三體》在國內(nèi)科幻界、乃至世界科幻界的崇高地位,小說曾獲得2015年科幻文學界的最高獎雨果獎,并以一己之力將中國的科幻小說提高到世界一流水準;另一方面,電視劇《三體》是首部真人化的《三體》影視改編。劇版《三體》播出前,打頭陣的動畫版《三體》正好在播出中,可惜口碑慘淡。如此一來,觀眾既期待劇版,也不免擔憂它重蹈動畫版覆轍。
劇版《三體》播出后,受到原著粉的普遍歡迎,開播當晚就獲得好幾個熱搜。只是,劇集的熱度并未延續(xù),原著粉仍然追得熱火朝天,在點映直通大結(jié)局后給出“封神”的評分,但在非書粉的路人觀眾那里反響冷淡。劇版《三體》與《狂飆》同期播出,一路遭到碾壓。以第三方的有效播放數(shù)據(jù)為例,《三體》點映直通結(jié)局當天,其有效播放量的市場占有率為5.4%;而視頻網(wǎng)站已經(jīng)完結(jié)兩天的《狂飆》,當天的有效播放量仍然高達64.7%。收視數(shù)據(jù)上,兩部劇前后在CCTV8晚間黃金檔播出,《狂飆》收視率平均下來幾乎是《三體》的兩倍。
原著粉狂歡,路人大多無感,這讓劇版《三體》多少成為“粉絲向”的作品。這樣的“冰火兩重天”是科幻小說影視化之難的直觀體現(xiàn)。劇版《三體》遵循原著的改編方法,固然贏得原著粉,但未能利用影像手段彌補小說故事性的不足,讓它與大眾疏離;劇版增加的諸多原創(chuàng)性情節(jié),很大程度上豐富了小說人物的個性,可不少地方的“加戲”,也造成劇集信息的冗余繁雜。
是小眾化還是大眾化、是鞏固原著粉還是努力擴大科幻的圈層,不只是劇版《三體》的困惑。
改編之難:
既要“硬件”,更重“軟件”
科幻影視改編自科幻小說,在當前是愈發(fā)普遍的現(xiàn)象,或者說,影視劇改編自小說,本身就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二者都是敘事藝術,具有天然的親緣性。而作為更古老的藝術,小說的敘事技巧、內(nèi)容深度、價值內(nèi)蘊、藝術高度,為影視劇本提供了極好的素材。何況,很多經(jīng)典小說本身就是熱門IP,擁有龐大的受眾群,他們極可能轉(zhuǎn)換為影視劇的受眾,讓影視宣發(fā)贏在起跑線上。
但相對而言,科幻小說的影視化程度要比其他大眾文學低得多,譬如中國科幻文學影視化,基本就是圍繞劉慈欣打轉(zhuǎn)。與此同時,科幻小說影視化的成功幾率也很低。比如國內(nèi)有撲街的《上海堡壘》、動畫版《三體》,維倫紐瓦獲得好評的《沙丘》之前,也有大衛(wèi)·林奇撲街版的《沙丘》,2021年Apple TV+投資巨大的《基地》也是口碑慘淡。略顯糟心的是,哪怕改編得很成功,科幻影視劇大爆的概率也要比其他通俗作品低得多。
這是由科幻題材的特殊性決定的。學界對于“科幻”有諸多不同的定義,但最簡單的說法,科幻其實就是“關于科學的幻想”,主體是科學的內(nèi)容,一切想象是基于科學的邏輯,推崇的是科學精神,面向的往往是非常遙遠、但可能發(fā)生的未來。譬如小說《三體》,以嚴謹?shù)奈锢韺W為想象的基礎,故事的核心在于如何應對可能發(fā)生的人類危機——它并不排斥通俗化、類型化,只是對科學的哲學化省思才是重點。當這類科幻小說轉(zhuǎn)變?yōu)榭苹糜耙晞r,必然面臨“硬件”與“軟件”兩個方面的挑戰(zhàn)。
“硬件”指的是,將科幻小說中的文字想象還原為直觀的視覺效果的特效技術。
小說是文字的藝術、是想象的藝術,對于劉慈欣這樣杰出的科幻小說家來說,只要基于科學,對于未來的想象無窮無盡、無邊無際。譬如小說《三體》中的三日凌空、古箏計劃、猜疑鏈、技術爆炸、曲率引擎、水滴團滅、二向箔、降維打擊等設定,令人嘆為觀止。
當小說變成影視,意味著必須將這些抽象的、天馬行空的描寫變成具體、清晰、準確的影像。這對影視的工業(yè)化、技術化水平是極大的挑戰(zhàn)。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由小說家獨自完成,但特效制作是集體工作,離不開多個環(huán)節(jié)暢通、高效、緊密的合作,也需要大額資金的持續(xù)投入……譬如《流浪地球2》保守需要5億元的投資,而特效水平如果是《阿凡達2》這樣的級別,制作投入就高達4億美元。
好消息是,國產(chǎn)科幻“硬件”方面的能力雖然與世界一流水平仍有差距、工業(yè)化程度仍有待提高,但總體是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读骼说厍?》在北美上映也不會顯得特效“落伍”;劇版《三體》的特效投入雖然有限,但無論是“三體游戲”的場景,還是古箏行動這樣的大場面,都沒有違和感,尤其是古箏行動得到原著粉的高度好評,確實有驚心動魄之感。
科幻小說改編之難,更主要是體現(xiàn)在“軟件”層面上。即,小說關于科學的哲學化想象,如果想暢通無阻地抵達大眾,也對大眾提出一定的要求——大眾得具備比較高的科學素養(yǎng)和科幻意識,樂于去探究那些關于科學的想象和哲學思考。恰恰在這一點上,國內(nèi)有很大的短板。
科幻意識的欠缺、科幻土壤的稀薄,與我們漫長的寫實傳統(tǒng)有一定的關聯(lián)。長期以來,我們的文藝創(chuàng)作更多倡導的是“興觀群怨”“文以載道”,是“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是“文藝是現(xiàn)實的反映”,哪怕是那些怪力亂神、天方夜譚的奇幻想象,也多是現(xiàn)實的映射與延伸。就像時下的玄幻影視劇非常發(fā)達,但它提供的最多也只是“幾世輪回的虐戀”,而非《指環(huán)王》式的“第二世界”。
新中國成立之后,國內(nèi)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也有幾波小的高峰,它們不約而同服務于當時的歷史語境,比如1956年到1957年提倡“向科學技術進軍”,科幻創(chuàng)作有一定的喘息空間;改革開放以后,對經(jīng)濟建設、科學發(fā)展的重視有增無減,《人民文學》等重點刊物刊發(fā)了一些科幻作品……而從1980年代開始,國內(nèi)出現(xiàn)了《珊瑚島上的死光》《霹靂貝貝》《魔表》《大氣層消失》等“科教片”,但“科教片”的定位也體現(xiàn)了:教化才是重點。
可以說,直到2015年《三體》獲得雨果獎,2019年《流浪地球》上映并意外成為爆款,才意味著國內(nèi)的科幻意識正在覺醒——還遠稱不上成熟??晒φ盏氖牵缭?950年代美國的科幻創(chuàng)作已經(jīng)迎來熱潮。
所以,不要看到《三體》如今是個大IP了,就以為它2006年開始連載就很火熱。誠然,《三體》連載時獲得不錯的評價,但僅局限于科幻的小圈子,遠遠未出圈。2010年前后,《三體》就出售了影視改編版權,價格僅僅10萬元,2018年改編權一轉(zhuǎn)手就變成了1.2億元?!度w》火爆后,很多人問劉慈欣一個問題:怎么當初會賤賣了影視改編權呢?劉慈欣也只能無奈地回答:“你們早干嗎去了?”
這才是真相:在《三體》獲得雨果獎前,國內(nèi)的科幻盤子并不大,讀者不多,寫得好的科幻小說家也不多。華語科幻星云獎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科幻作家吳巖就做過一個調(diào)查,認為2015年之前一線的作者、寫得特別好的有20人左右;基本上有把握的,有50到70個人;再有其他的,每次拿出來的作品水平是浮動的,不是成熟作家,這種加起來有200人。
《三體》獲得雨果獎、《流浪地球》《流浪地球2》票房的成功,意味著科幻正在成為顯性的類型,卻不意味著國內(nèi)的科幻土壤已經(jīng)成熟、民眾的科幻意識有了本質(zhì)的提升。畢竟兩部《流浪地球》相差五年,其間并無其他成功的科幻電影;正在熱映的《流浪地球2》觀影人次會突破7000萬(這其中還包括大量N刷的觀眾),相較于龐大的人口基數(shù)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何況這7000萬觀眾并非都是科幻愛好者。
這個大背景,預示了劇版《三體》改編的真正難度。它的難度不在于討好原著粉——這個圈子目前并不算大,他們哪怕給出“封神”的評價也不意味著劇版出圈;劇版的真正難度在于,如何讓對科幻沒什么意識的普通觀眾,也能夠接受這個故事,并在潛移默化中提升公眾的科幻意識,進一步打開中國科幻影視的大門。
轉(zhuǎn)換之難:
影像較文字既有擅場,也多短板
劇版《三體》的改編策略是貼合原著,盡可能還原原著的魅力,以爭取原著粉的支持。只是,文字與影像總歸是兩種不同的媒介,遵循原著有利有弊:在某些地方,影像可以放大文字的魅力,甚至彌補文字的不足;在有些地方,影像的功能又遠遠遜色于文字,遵循原著反而適得其反。
影像長于文字之處在于,它可以將一些高度理論化的、晦澀的、混沌的文字描述,用直觀、形象、有沖擊力的影像展現(xiàn)出來。譬如“科學邊界”的學者們經(jīng)常討論的兩個假說,射手和農(nóng)場主的假說,這兩個假說貫穿小說始終,它們也是三體文明碾壓人類文明的形象隱喻。劇集直接以影像還原出來,一目了然。雖然在三體文明眼里,人類是“蟲子”——劇中一再用火雞、螞蟻的意象強化著這一點,但劇版也一再強化“蟲子”的不屈。那種宿命色彩與反抗宿命的意味,讓故事具備強烈的史詩感。
影像的另一長處是將小說中的奇思妙想轉(zhuǎn)換為視覺上的饕餮盛宴。比如劇版《三體》一五一十還原了小說中“三體游戲”的種種場面,雖然CG動畫的效果相較于特效大片仍有距離,但諸如秦始皇的3000萬士兵“人列計算機”等場面的還原,也確實是震撼恢弘、攝人心魄。除此之外,影像的蒙太奇魅力,讓它在銜接葉文潔的“文革”經(jīng)歷與時下老年葉文潔心如死灰的狀態(tài)時,形成強烈的關聯(lián)對比,有助于觀眾理解葉文潔當下的心境與抉擇。
遵循原著的基礎上,劇版《三體》增加了一些原創(chuàng)情節(jié),其中受到好評的是對人物與人物關系恰如其分的豐滿。譬如史強與汪淼之間那種面對人類危機同進退的羈絆,是一種男人間的浪漫,點映大結(jié)局當晚也官宣了《三體·大史》的立項。再比如小說中的汪淼更像是“人形攝影機”,劉慈欣借助他的眼睛去闡釋三體的世界觀,對他的個性并無太多著墨。而劇版豐富了汪淼在信仰崩塌時的內(nèi)心危機與重建過程,體現(xiàn)了“人類群星閃耀時”的不屈撓、不妥協(xié),閃耀著動人的人文光芒。
但并非所有的影視化轉(zhuǎn)換都值得稱道。比如劇版《三體》為了更充分地體現(xiàn)地球三體組織三個派系——降臨派、拯救派、幸存派,尤其是降臨派與拯救派之間的斗爭,原創(chuàng)了記者慕星這個角色,也給潘寒大量加戲,造成劇版文戲的進一步泛濫成災。小說可以多個章節(jié)均為對話構成,但作為視覺藝術,影視作品高度依賴于情節(jié)的動作性,動不動人物對話就占據(jù)十幾分鐘,翻來覆去繞圈子,路人觀眾可沒原著粉那種興致盎然的解讀樂趣。
此外,雖然《三體1·地球往事》是“硬科幻”,但它有著懸疑推理的外殼,即史強、汪淼調(diào)查科學家死亡真相,之后慢慢揭開三體地球組織的真面目,揭開葉文潔的往事。劇版雖然也有意識放大懸疑推理的部分,奈何它將大量的筆墨放在三體地球組合三個派系之間的斗爭上面。乍一看也有懸疑,但它本質(zhì)上是外圍的懸疑、是支線上的懸疑,完全可以作為番外單獨講述——與主線并駕齊驅(qū),反而模糊了主線的重點,也加大路人觀眾的理解難度。
取舍之難:
原著粉狂歡,路人無感
劇版《三體》可以說是原著粉的狂歡,原著粉可以影像的形式再一次重溫小說,甚至彌補了小說中的一些“遺憾”。
只是,如果劇版滿足于原著粉的“封神”評價,這樣的改編仍是圈層化、粉絲向的,未能走向大眾、未能獲得市場化的更大成功,也未能借助影像的形式肩負起更大的使命——讓科幻走向大眾、提升觀眾的科幻意識。甚至相較于小說而言,劇版抬高了科幻與大眾的門檻——劇版的敘事更顯低效率,部分處理更顯冗余。
小說《三體1·地球往事》本就是《三體》系列較難進入的,劉慈欣必須花費大量的筆墨鋪墊三體的世界觀、鋪墊三體文明與地球文明的接觸與沖突。譬如小說中,汪淼是在一次次進入“三體游戲”后,慢慢悟出三體文明恒紀元和亂紀元的原理。小說中的“三體游戲”信息量很大,牽涉的歷史年代與歷史人物眾多,并且也比較隨機,缺乏規(guī)律,不少讀者第一次閱讀時都有云里霧里之感??赡呐略倩逎y懂,每一次幾分鐘時間就可以撐過那些章節(jié),讀者的閱讀效率很高,閱讀造成的暫時障礙在可接受的范圍內(nèi)。
到了劇版就不一樣了。遵循原著意味著劇版得詳細還原“三體游戲”的場面,影像的敘事節(jié)奏又遠遠弱于小說,它們必然占據(jù)大量時長。這意味著,當原著粉沉浸于“三體游戲”時,那些對這游戲內(nèi)容無感的路人觀眾,就得忍受漫長的、“莫名其妙”的CG動畫。事實上,“三體游戲”的目的是讓科學家理解三體文明,繼而被三體的地球組織所吸納。劇版應該嘗試把這一意圖,以更濃縮更高效的形式呈現(xiàn)。亦步亦趨跟著原著走,何嘗不是編劇放棄二次創(chuàng)作的體現(xiàn)?
《三體1·地球往事》20萬余字的篇幅,影視化后有30集,實在是太冗長了??梢韵胍?,原著粉會認真去摳劇版的草蛇灰線,會對各種細節(jié)津津樂道。但“汝之蜜糖彼之砒霜”,路人觀眾反應普遍冷淡,收視數(shù)據(jù)和播放數(shù)據(jù)是最直觀的呈現(xiàn)。
如果劇集著力于成為粉絲向的作品,這樣的改編未嘗不可,遵循原著哪怕顯得笨拙,至少也不至于像動畫版那樣糟蹋原著的精華。只是作為大眾藝術,它既要有“藝術”,也不能離開“大眾”;它既要“可看”,也要努力去做到“好看”。何況,對于正起步的中國科幻影視來說,特別需要一些類似于《流浪地球》系列這樣“好看”的作品來拓寬圈層?;诖?,影版《流浪地球》系列對劉慈欣的小說進行了大刀闊斧且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改編。
相形之下,劇版《三體》對改編“二次原創(chuàng)”功能的發(fā)揮,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它保留并進一步發(fā)揮了小說的深邃思想與人文底色,這值得褒揚,但在故事性、通俗性、可看性上的著力不夠,不易走向大眾。在原著粉這里,劇版《三體》匹配得了“封神”的評價,但它終究是圈層化、粉絲向的作品。
轉(zhuǎn)自: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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