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觀潮】
藝術之花綻放在現(xiàn)實主義戲劇舞臺上
——孫德民戲劇創(chuàng)作的新成就
作者：歐陽逸冰（劇作家、戲劇評論家）
半個多世紀以來，他不停地前行，荊棘與鮮花鋪滿了踏過的小路，心智、汗水與泥土砌起了盤山的大道，他繼續(xù)一步一步地攀登戲劇藝術的高崗，向上向上……這就是孫德民。
不管“山莊戲劇”的真正內(nèi)涵是什么，孫德民的戲劇藝術之花是深深扎根在河北太行山脈上下的溝壑與田野的。不管是曾經(jīng)掠過此地的歷史舊影，還是正在升起、浸泡著露水的朝霞，他都兼容并蓄地把它們描繪在現(xiàn)實主義戲劇的舞臺上。
在這個戲劇舞臺上，滿滿的，都是人民對歷史的思考，是歷史對人民的贊頌；是人民承續(xù)歷史的艱苦創(chuàng)造，是艱苦創(chuàng)造中人民的成長。
如果以話劇《霧蒙山》為新起點，那么，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孫德民戲劇創(chuàng)作的新成就——
對歷史深刻變革的本質(zhì)性探索
雨果說過，“誰要是名叫詩人，同時也就必然是歷史學家與哲學家……”真正的作家、藝術家無不是自己所處的那個時代的良心，無不是那個時代的人民的心聲，無不是那個時代勤奮的思辨者。孫德民絕不是那種靠“打本子”混生活的熟手，而是對現(xiàn)實與歷史有著深沉思考、對農(nóng)民和農(nóng)村生活有著深厚情懷、對表現(xiàn)時代的前行有著莊重使命感的劇作家。他在精心創(chuàng)作的《霧蒙山》里，強烈表達的是自己對改革開放新時期農(nóng)民命運的獨特發(fā)現(xiàn)和熱忱關注，表達的是農(nóng)民在新時期勇敢地擺脫舊日因襲的重負，建立以人為本的嶄新理念，站立在新的地平線上，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美好生活。
這里說他“獨特發(fā)現(xiàn)和熱忱關注”，不是孫德民運用作家的職業(yè)手段，采訪一下，搜集一下，構(gòu)思一下，拼上若干夜晚，便能寫成了《霧蒙山》。不是的，他是用自己的真情，與農(nóng)民換命，才得到了創(chuàng)作靈感——劇中張支書的原型，就是他結(jié)識了幾十年的沙河村老支書。他不光是在老支書輝煌的時候，寫過以老支書為主角的大戲《千秋大業(yè)》，還在老支書落魄的時候，將其接到城里自己的家中，悉心招待，誠心交談，暖心暖肺，度過了半個多月朝夕相處的日子。老支書被感動得老淚縱橫，更加無拘無束地與孫德民傾心暢談。這個老支書是歷史變革的經(jīng)歷者、見證者，他的命運變遷，活生生地描畫出時代變革深深的內(nèi)蘊。最讓孫德民震驚的是，若干年后，正是老支書的兒子又擔任了村支書，帶領沙河村真正走上了富裕之路。為此，他專程趕到沙河村老支書的墳前，揮淚相告，悲喜交集。
這樣寫出的劇本，才能聽到歷史滔滔向前的宏大聲音。
在《李保國》中，主人公那一句“情愿把農(nóng)民變成我，把我變成老農(nóng)民”的唱詞，不僅是主人公李保國的崇高志向，更是一個共產(chǎn)黨人對正在變化的新時代的呼喚：當億萬農(nóng)民用現(xiàn)代科學知識武裝起來，當億萬農(nóng)民用廣闊的胸懷去創(chuàng)造嶄新生活的時候，那必將是一個更加美好的時代！
人物塑造的獨特探求
孫德民深知，“藝術家的使命就是創(chuàng)造偉大的典型”（達文談巴爾扎克語）。無論在哪一部劇作中，他都力求凸顯藝術形象的獨特性。在《霧蒙山》里，它突出的是農(nóng)村老干部張松在時代巨變之際的掙扎，是韓東、趙大有、趙華抖掉心頭上舊日的灰塵，迎接新的陽光?！独畋分兄魅斯珓t是當代知識分子的嶄新風貌——單純得十分豐富，豐富得十分單純。他質(zhì)樸得像憨厚的農(nóng)民，純凈得像天真的赤子，熱忱得像蓬勃的青年，堅定得像深沉的智者，有時，他又內(nèi)疚得像犯了過錯的人。
藝術形象的獨特性，并非僅僅是人物形象的個性鮮明，還蘊含著更加豐富多彩、更加深邃厚實的含義。而《成兆才》的主人公塑造，則全面顯示了孫德民近期人物創(chuàng)造的最新成就。
寫出成兆才是“是戲傻子，戲瘋子，戲蟲子”，是這個藝術形象的特性。他把“青紗帳變成大戲臺，唱一板吼一聲，黃土地圓了俺的落子夢”；傻媳婦、養(yǎng)子慘遭不幸，可他咽下苦澀的淚水，依然扮成三花臉，哎嗨一聲，上臺裝顛賣傻；不與嬌妻說話，卻捧著劇本，與劇中的楊三姐傾心交談……
這的確是成兆才的鮮明個性。然而，這是僅藝術形象獨特性的靜止層面，它還有豐富的動態(tài)層面——
動態(tài)層面之一，性格是相反相成的復合構(gòu)成。對于成兆才來說，就是圓潤而又堅硬。孫德民沒有因為他是“戲圣”而把他“提純”，從而變成“為了觀念的東西而忘掉現(xiàn)實主義的東西”（恩格斯語），像漢白玉雕像那樣，沒有血肉，只剩下“神圣”。主人公成兆才內(nèi)心世界的豐富性不僅僅是由于藝術家的情感豐富，更是緣于其在特有現(xiàn)實環(huán)境影響下的矛盾性。譬如，他與丁香的婚事是在李道元的槍口下允諾的。其實，他心中的女人是靈芝（老班主的養(yǎng)女）。或許這是應該受到指責的，但是，不如此他就不是那個整天在欺凌者刀尖上討生活的“戲子”了。他雖然在淫威下低了頭，卻從沒有放棄自己的堅守，對靈芝的忠誠一絲一毫也不減弱：他從不與丁香同床。如此圓潤，又如此堅硬，正是“這一個”。其“圓潤”，既有洞明的智慧，又有順從的懦弱；其“堅硬”，既是守志不移，又是固執(zhí)不變。然而，這樣的做人原則又連累了丁香，使丁香陷于無言的痛苦而不能自拔……丁香可憐，“戲圣”亦可憐矣！這正是該劇令人慨嘆卻又妙不可言處。此一形象之“缺”，造就了體會不盡的“美”。
動態(tài)層面之二，是命運的悖反組合。劇中的成兆才真是命運多舛，倒霉至極；又真是千載難逢，將他成就為評劇戲圣。順利與挫折、成功與悖逆犬牙交錯，構(gòu)成了他的命運發(fā)展變化的主線。先是他所在的戲班子被驅(qū)逐出天津，之后，好不容易返津爆紅，又傳來他那傻媳婦和過繼的幼兒雙雙溺死的噩耗；師兄是臺柱子，可又偏偏吸毒無行，接受利誘，甩手背叛，散亂人心；大膽使用晚輩后生任小山，反倒使戲班子意外紅火；老太監(jiān)李道元為他的時裝新戲《洞房認父》撐腰，趕走了張牙舞爪的警察，可又專橫無由地硬是把年輕的丫頭賞給他為妻；正在他全身心創(chuàng)作新劇目《楊三姐告狀》的時候，新婚妻子丁香紅杏出墻，戀上了自己的愛徒任小山……不難看出，挫折源于社會的黑暗，順利來自對藝術的不懈追求。成功在于人心，在于天才與勤奮，悖逆的背景既有邪惡，又有封建習慣勢力。每當厄運愈加肆虐，他的回答卻都是事業(yè)上的愈加輝煌，他終于把落子改造成京梆大戲，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為評劇藝術搭建出一層比一層更高的亭臺。
時間終將證明，《成兆才》的主人公在話劇藝術人物形象畫廊里，長久地熠熠閃光。
師法河北農(nóng)民，“偷”得精華，造就特色
有出息的戲劇作家、藝術家，無不謙恭至誠地向人民學習語言。因為，戲劇是語言的藝術。人民的語言，特別是農(nóng)民的語言無不飽含著睿智、想象、幽默、真理、簡明、精確以及入木三分的透徹。在這個方面，孫德民做出了極大的努力。他從河北農(nóng)民的語言中，“偷”得精華，經(jīng)過一番消化，使自己的作品和人物形象因此而光彩煥發(fā)。譬如——
在《李保國》中，一向怪話連篇，以私心度人的楊來福，第一次看見自己并不認識的李保國，竟把李保國誠心誠意的幫助視為“胡扯”：“上墳燒報紙——糊弄鬼呀！”事實證明，糊弄鬼的正是他自己。
在《成兆才》里，靈芝火辣辣地對成兆才傾吐真情，無一處說“我愛你”，但卻處處都是“我愛你”：“你尋思你長得好看啊？挺長的馬面臉，沒有一尺，也有八寸，十足的鄉(xiāng)巴佬！（笑）可你往臺上一站啊，一亮嗓……不知為啥，聽不夠……聽你唱一句，像三伏天喝了井拔涼水；聽兩句，就像寒冬臘月回到三月春；要是聽三句……靈芝天天給你做新鞋！”這就是村姑的戀愛傾訴，正話反說，瞬間冷嘲變熱捧，層層加深，步步緊逼，直到赤裸裸表態(tài)時，又驟轉(zhuǎn)含蓄。妙！
在《霧蒙山》里，大菊罵她丈夫整天怨天尤人，借酒澆愁沒出息，極盡夸張諷刺、形象嘲笑之能事：“整天喝酒，筷子頭都嗍細了，酒盅子都捏扁了，一個個四棱八瓣子嘴，順嘴胡拉拉。末了，一幫人醉得丟襠甩褲的……啊，還怪我扔葫蘆摔瓢？”看去，是夫妻吵架，實質(zhì)卻是正義對沉淪的有力棒喝。
幾十年來，孫德民就像一棵扎根在太行山下的樹木，其深植的根脈，盡情地吸吮著河北的歷史與現(xiàn)代的文明；孫德民又像一條流淌在燕趙大地，漸漸變得寬闊的河流，盡情地匯聚著質(zhì)樸而傳奇的河北人民的智慧與深情；孫德民還像一只無語的山鷹，用自己蒼勁的活力，翻飛在云卷云舒的戲劇文明的歷史天空，盡情地續(xù)寫著關漢卿、成兆才曾經(jīng)揮毫繪制的戲劇藝術長卷……
《光明日報》（2019年04月10日15版）
轉(zhuǎn)自：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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